雪漫京城,銀裝素裹。
當天晚上,蘇博登門,他帶了一個隨從,披了一件黑色大氅,頂著寒風,進了閒園。及至內廳,小蘭備好火盆,茶水,點心,招待這位貴客。蘇博看著小蘭微微頷首,說道:“蕙蘭真是聰明又乖巧。”
小蘭盈盈一禮,說道:“蘇大人過獎了。”
蘇博笑笑,說道:“叫我伯伯。”
小蘭淡淡一笑“是,蘇伯伯。”
蘇博的手放在炭盆上,緩緩轉動著,烤著火,伊寧坐在他邊上不作聲。
蘇博轉動著手掌,淡然的烤著火,輕聲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蘇驊那孩子……他不知道你的苦。”
伊寧道:“不苦。”
蘇博歎道:“不苦?你十歲父母雙亡,不苦?京城數載,不是練武就是練字,不苦?到了江湖上,曆經無數廝殺,有幾次差點沒命,不苦?兄嫂離去,無依無靠,不苦?尋人十年,杳無音訊,不苦?”
見伊寧沉默不語。蘇博長歎一口氣,說道:“什麼時候出門?”
伊寧撇頭看向一邊:“過完年吧。”
蘇博道:“去雲中?”
伊寧點頭:“是。”
蘇博點點頭,又長歎一聲,似有說不儘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伊寧道:“蘇驊很好。”
蘇博嗯了一聲,有些疑惑的味道。
伊寧道:“替我解圍。”
蘇博笑了笑,這孩子太聰明了,他有些複雜的看著伊寧,不禁想,她要是我女兒或者兒媳,該有多好……蘇博並沒說出來,他說了另外一件事。
“韃靼使團這兩日就進京了,說是要商議邊關開榷場之事。”
伊寧問道:“冬天還來?”草原上的人一般都是春夏來使團,秋冬來打劫的,冬天來使團,怕不是有更大的陰謀?
蘇博歎氣:“今年不是個好年歲,處處災情,你從江北那邊過,一路走來也應該知道,賑災有多難,老百姓有多難,處處流民,遍地餓殍……”
伊寧道:“是很難。”
蘇博又道:“韃子也不好過,暴雪,風沙,草原上一樣遍地屍骨,急著開榷場,定是想開春就換糧食救急。”蘇博聲音變得低沉:“還有刺探虛實。”
伊寧問道:“領頭是誰?”
蘇博道:“小王子木罕,還有個叫塔勒的萬夫長,以及一乾談判的文臣。”
“昝敏呢?”
蘇博搖頭:“不知。”
伊寧道:“最好彆來。”
蘇博笑道:“你又想打架?”
“不想,太累。”
蘇博笑笑:“你還知道累啊,你這次回來,名滿天下了……京城想討好,巴結你的人,不知凡幾,據說很多人都想拜你為師呢。”而後他聲音再次一沉,“樹大招風啊……你還是低調點,少出門,或者出門就去西山寺玩玩吧,過完這個年再說。”
伊寧點了下頭。
蘇博沉默一會,又說道:“你那個師弟,怎麼回事?”
伊寧籲口氣,說道:“嫂嫂收的……”
蘇博道:“為什麼最近才來京城?”
伊寧道:“丟鐘離觀。”
蘇博等她下一句。
“丟了十年。”
“然後你在江北路過鐘離觀,就將他帶了回來?”
伊寧道:“是。”
蘇博臉色一黯:“鐘離觀說沒就沒了,彭漸我還見過呢……真是世事難料,你明年要帶他走嗎?”
伊寧道:“他留下吧。”
蘇博道:“也好,閒園這麼大,多個人也好些……”
兩人不覺聊到了深夜,蘇博終是離去,臨走前,他說道:“年前彆闖禍了啊。”
伊寧籠了籠鬢邊青絲,說道:“曉得了。”
果然,一天後,韃子進京了,伊寧沒出門去看,董昭隻知道埋頭練功,是小蘭回來告訴他們的,韃子使團在大街上,騎著高頭大馬,穿著獸皮甲,狐狸帽,一路對人斜視,儘顯囂張之勢。
小蘭言語中儘是恨意,董昭不解,問道:“韃子是來要求互市的吧,應該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吧?”
小蘭恨道:“反正統統都該死!”
董昭訝異:“這麼可恨嗎?”董昭是南方人,對於這些並不了解。
小蘭憤憤道:“你知道什麼叫打草穀嗎?你知道他們的騎兵多可恨嗎?你知道他們殺了我們多少漢人嗎?你什麼都不懂!”說罷一跺腳跑了。
董昭從未見過小蘭做出這般姿態,他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哪裡懂?
伊寧說:“她哥沒了。”
董昭桃花眼睜大了一圈,驚道:“韃子乾的?”
伊寧道:“是。”
董昭瞳孔一縮:“有朝一日,我也要殺他幾個韃子,替小蘭出氣!”
“練功吧。”
三日後,顧章和高舒平來閒園,說起韃子的事,顧章和也憤憤道:“韃子今年是看我朝大災,前來刺探虛實的,他們那個第一勇士塔勒,竟然在朝堂上叫囂要挑戰我們的勇士。”
“後來如何?”董昭問。
高舒平搖頭:“朝廷輸了啊……”
“打一個韃子都能輸?”董昭大為不解,“朝廷不應該是人才濟濟,高手如雲嗎?難道京城武功高的就這些人?”
顧章和道:“朝廷當然是人才濟濟,但這個塔勒,今年才二十五歲,他們要求年輕一輩的人挑戰,內廷高手裡,年輕一點的高手,也就左封顯,韓延釗,裴如炬強些。但,左封顯不在京城,韓延釗,裴如炬又受了重傷……所以就挑了二十八歲的殿前守備官虞韜出戰。虞韜本來也不差,但那個韃子,天生神力,打小師從名師,練就一身橫練功夫,甚是了得,虞韜與他鏖戰百來招,力氣不加,輸了……”
高舒平歎氣:“朝廷顏麵喪儘啊……”
顧章和轉頭看向伊寧:“估計啊,有人又會想起寧姐了。”
董昭道:“我師姐在朝廷並無職位,難道朝廷會下詔讓師姐去挑戰那韃子不成?”
這時,華卿也來了,他一來就笑著說道:“阿寧啊,這內廷怪到你頭上了,說怪你把那兩個廢物,打成了重傷,害的朝廷丟了顏麵。”
高舒平道:“明麵上是不會這麼說的,暗地裡肯定記恨起了。”
這時,小王爺朱楓又跑過來了,他直接進門,看見眾人坐在前院亭子裡,便喊道:“寧姐,今日早朝,聽我父王說姓許的在皇帝麵前提起你了。”
華卿道:“許右卿?”
朱楓點頭:“是的,他說今有罕世高手在京,連敗內廷兩大高手,而且年紀還不大,若是此人為我朝廷所用,何愁那韃靼第一勇士不敗?”聞得此言,高舒平,顧章和心裡咯噔一下,還是被有心人惦記上了。
華卿道:“今年秋,朝廷才發了阿寧的海捕文書,後來被蘇大人插手撤銷,如今又想讓阿寧為國出力退蠻夷,嗬嗬……還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伊寧道:“無所謂。”
董昭對於伊寧的處變不驚已經習慣了:“師姐,你不擔心皇帝下詔啊?”
伊寧道:“不擔心。”
朱楓道:“那姓許的言語還直指蘇大人,他說蘇大人與你有舊。”
伊寧挑眉:“後來呢?”
朱楓道:“後來,皇上把蘇大人單獨叫去禦書房了,到現在好像還沒看見蘇大人出宮。”
眾人聞言,神色複雜,被許右卿惦記也就罷了,這是要連皇帝都惦記她麼?
這時,賈和也來了,他一進門就罵道:“媽的,晦氣。”
華卿撇頭:“賈胖子你罵什麼呢?”
賈和道:“不是罵你,我過來的路上,看見兩個韃子進了杏春坊,他媽的,去狎妓!”伊寧聽到這握了下拳頭,董昭一眼瞄到,他沒問。
華卿道:“縱使是青樓女子,那也是我們漢人,怎麼能讓他們去踐踏?”
賈和道:“就是啊,所以說晦氣嗎,又沒人去管。”
這時,又有人來了,是李麻子,李麻子進來就說道:“誒,你們都在啊,我剛剛在來的路上看到小蘭一臉怒氣出門去了,問她什麼她也不說,她還換了身行頭。”
伊寧一驚,說道:“壞了!”
她一躍而起,早落在門口,一閃身,人追了出去。
眾人麵麵相覷,華卿道:“愣著乾嘛?我們追啊!”
賈和恍然大悟,說道:“定是去了杏春坊!小蘭姑娘跟韃子有血海深仇!”一行人立馬追了出去。
伊寧沒有在街上走,她直接足踏屋脊,腳點瓦片,一路用輕功掠過,跑過了半個城西,正巧在杏春坊那門牌下看到一個躲在角落裡的俏麗身影,不是小蘭是誰?
伊寧落在她身邊,小蘭大驚,說道:“姐姐,你怎麼來了?”
伊寧打量她上下,說道:“想殺韃子?”
小蘭低頭:“你都知道了?”
伊寧道:“猜到了。”
小蘭一臉怒色:“韃子都跑來京城禍害人了,青樓女子也是人啊,姐姐,我要殺了他們!”
伊寧道:“你彆惹事。”
小蘭臉色憤然,眼角滴淚道:“我當初親眼看著我哥被韃子害死,姐姐被韃子擄走,我一定要殺!”她無比堅決。
伊寧沉默了一會,看著這個衝動的二十歲小姑娘,說道:“我來。”
小蘭眼淚滾滾而下,說道:“姐姐,我不能讓你背這個鍋,萬一出了事,我沒什麼可怕的,我不想牽連你……”
伊寧道:“我是你姐。”
小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伊寧摸了摸她的頭,說道:“在這等著。”
伊寧朝杏春坊內走去,杏春坊是一條街,一條青樓街,兩個韃子也不知道藏在哪座樓裡。伊寧正走著,一個捕快撞來,看見她後,撲的跪地喊道:“師傅!還好在這看見了你了!”
伊寧認出了這個捕快,正是當初要拜師的那四個之一,小捕快姓邵,叫邵春。
伊寧疑惑道:“怎麼了?”
邵春道:“出事了,兩個韃子在杏香樓,弄死了一個妓女,樓裡有人報案了,這府尹讓我們出來查看,我們不好搞啊,那韃子是韃靼王子身邊的護衛……”
伊寧聽的怒氣上來,說道:“帶路。”
邵春抬頭問道:“師傅,看您這臉色,您不會要殺人吧?”
伊寧沒去看他:“看了再說。”
在邵春的帶領下,伊寧朝杏香樓走去。此時,在門牌下的小蘭看到了急忙趕過來的董昭他們幾個,董昭關切道:“小蘭你沒事吧?”
小蘭不說話,賈和道:“阿寧呢?”
小蘭還是不說話。
華卿道:“看來是阿寧讓她在這等她,她自去殺韃子。”
賈和道:“那不是讓阿寧吃官司嗎?殺了異國使團的人,那朝廷的人能放過她?”
華卿道:“誰攔得住她?”
高舒平道:“相信寧姐,她有分寸的。”
杏香樓一樓廳內,中間放著一具女屍,用白布蓋起,四周圍了一圈的人,有瑟瑟發抖的青樓女子,故作鎮定的老鴇,驚恐的看客,還有幾個不知所措的捕快。
兩個皮裘貂帽的韃子,身材高大,四肢健壯,一個韃子輕蔑一笑,麵朝那幾個捕快,用生硬的漢語說道:“一個妓女,死了又怎樣?”他隨手掏出一錠金子,扔在那女屍的裹屍布上。
另一個道:“妓女你們按錢算的,這金子贖身都夠了吧。”捕快難以抉擇,老鴇不敢作聲,圍觀的人不敢開口。兩個韃子見狀咧嘴大笑不止,心中不由鄙夷,這漢人真是軟弱,比武打不過,死了人都不敢出聲。
忽然,一個清冷的女聲傳來:“不夠。”
邵春陪伊寧走了進來,人群聽到聲音如潮水般分開,有人認得她,這個在西山寺前暴打內廷高手的女子。伊寧走到廳中,看著那兩個滿臉絡腮胡黑皮膚的韃子,一臉清寒。那兩個韃子打量著伊寧,見她穿戴不是富貴之身,便生輕蔑之意,其中一個道:“嗬,一個女人?你誰啊?你敢插手嗎?”
另一個韃子高聲道:“你們這些軟弱的漢人,不會想殺了我們吧,老子可是木罕小王子的貼身護衛,動了我,你們脫不了身!”
伊寧一臉冰寒:“昝敏來沒?”
兩個韃子齊齊變色,問道:“你是何人?怎麼知道我家太師名號?”
伊寧眉毛一挑:“沒來啊?”
然後她眼睛漠然看向這兩個韃子,如同看死人一般,繼續說道:“草原野狗……”
一個韃子聽她這麼罵,臉色騰的大變,拔出腰間的彎刀,一刀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