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斐潛接到了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忙乎了一陣,然後才發現這件事情,說簡單,其實也簡單。隻不過很可惜,鄭玄並沒有意識到當下青龍寺的問題,這個看起來像是謠言的問題,又像是弟子的問題,但是實際上都不是,是鄭玄自己選擇的問題。
鄭玄自己沒有抓住重點。
看起來忙得不可開交,卻沒有將力道用在點上。
累了個半死,但是效果沒有多少。
『鄭公,請坐……』斐潛放下了手中的筆,微微笑道,打了一個招呼,『來人!上茶!』
鄭玄坐下了。
清茶的香氣,似乎減少了一些鄭玄心中的煩悶。
鄭玄不太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鄭公,某偶寫得幾字,還請鄭公指正。』斐潛擺擺手,示意侍從將桌案上他才寫字的紙張遞給鄭玄。
鄭玄目光微微一凝。這幾天青龍寺的事情,他既有些無奈,也有些羞愧,甚至有些懷疑,有一點的憤怒,這一次前來驃騎府,鄭玄也做好了說辭,準備和斐潛好好說道說道,所以一上來拿到了斐潛遞送而來的紙張的時候,鄭玄以為是斐潛寫的什麼『秘籍』之類的東西,結果一看,卻是零星的十幾個不怎麼搭邊的漢字。
有些怪模怪樣,卻依舊有漢字的骨頭……
鄭玄皺眉說道:『此字……是何處之字?』
斐潛笑著說道:『此等之字,鄭公認得幾個?』其實就是簡體字而已,長久沒有寫,斐潛甚至有些手生了,寫出來的多少有些怪異。
『似是而非,老夫不敢說認得,卻能猜到幾個……』鄭玄沉吟了一會兒,說道,『莫非是胡蠻仿效之字?』
『呃……』斐潛哈哈笑了笑,掩飾了一下尷尬,然後說道,『此字比劃不全,架構有失,然亦可多少分辨其形,猜得其義……昔日倉頡作字,鬼神皆驚,八荒震動,如今若是有人新創一字……哈哈,為何就八風不動,毫無響動了?』
鄭玄也是大笑起來,『上古聖賢,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其類如奚仲作車,後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鯀作城,均為福澤後世之舉是也!』
『鄭公所言甚是……』斐潛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比如一村,無有聯係,村寨之中無人識字,某先寫了一「光」字,便言其為「明」,亦以明之意,日久之,待得全村寨皆知此「光」謂「明」,再有外來之人,假是倉頡親至,言「光」、「明」之彆,村寨之中,可即辨「光明」否?』
鄭玄沉默了許久,『不能立辨。』
『淮南子曰,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斐潛緩緩的說道,『何為天雨粟,乃天下苦無字者,粟酬倉頡,如雨而來,何為鬼夜哭,乃天下巫蠱之輩,知其權崩,如鬼嚎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樹下可有整日言此處桃李甚佳者乎?』
鄭玄不能答。
『凡事利人,可謂之巧,凡事誤人,可謂之拙,喜巧厭拙,乃人之本性也。怎能棄巧而行拙乎?』這一點,斐潛則是深有體會。
就拿文字來說,最開始的時候是甲骨文金文,還脫離不了巫蠱之手,後來漸漸的變成了大篆,然後小篆,字形字體漸漸的有了規範,最後演變成為當下的隸書,然後在後來變成了楷書行書最後白話文簡體字。
『如今識字之百姓,百中一二,若是將來,有千人識「明」字,亦有百人識「光」字,那麼到底是千人所識之字方為正,還是百人所識之字可為真?』
『上古銘於金,奉於天地也,習之稱之為金文。』
『後有引書者,箸於竹帛也,謂史籒所作曰篆。』
『然有漢隸……』斐潛緩緩的說道,『隸者,吏也,附也,奴也,然如今天下,何有貴文富字乎?若天下漢人,皆習隸書,則無賤亦無貴是也,故,便為漢字。』
『何字為真,何字為正,』斐潛看著鄭玄說道,『非你我二人而定,在於天下是也。既有此村不知「光明」之彆,便由其就是,乃申「光明」之百村千寨,待回頭再看,何為光明乎?鄭公以為然否?』
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忙著辟謠而忘記自己應該乾些什麼了,若不是看鄭玄這一把年齡了,真就應該好好拎起來讓他清醒清醒。
跟謠言較勁,旁人說一句假話,要解釋十句真話都未必有人相信。也就隻有習慣動嘴皮子的鄭玄,才會試圖用嘴皮子去解決問題。
可是現在,是真話假話的問題麼?
是字的問題麼?
都不是。
是利益。
刨開所有的表象,低下全部是利益!
所以說,簡單吧?
但是有時候表麵的東西會讓人迷惑。
斐潛也無法說全部都能豁免……
這件事情,說起來其實是鄭玄砸了許多人的飯碗!
要知道,若是沒有鄭玄,這些人還是可以高高興興,一輩子,甚至父子老小,家族傳承都在一個地方混飯吃的!
就如同斐潛舉例的那個小村寨,說光就是明,指鹿就為馬!
其實在一開始的時候,斐潛也被搞混了,主要是斐潛沒有想到會這麼早就爆發出來。斐潛對於青龍寺的預估,應該是在更晚一些,畢竟鄭玄這才剛上台不久,而真正矛盾的爆發正常來說應該是在完全不能調和的時候,也就是到了差不多接近末了的時候才會激烈起來……
現在,似乎早了些。
因為斐潛才跟曹操有過明裡暗裡的交手,以至於他一度以為是曹操派遣而來的奸細又在作亂了,旋即派遣了有聞司緊急進行了一遍篩查,抓是抓到了一些造謠的人,但是並不能讓整個事態平息,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這讓斐潛很不能理解,懷疑是不是有聞司出問題了,後來將抓來的人親自審問了一番才明白,其實問題不是曹操,或是孫權這兩個方麵的奸細間諜,而是這些在青龍寺之中的自己人。
或者說,『半』個自己人。
沒錯,頂多隻能算是半個,不能再多了。
對於斐潛而言,鄭玄的正經正解當然是極好的,但是對於這些半個自己人來說,即便鄭玄說得再正確,再好,都是錯誤的,都是壞的。
斷人財路,便是如同殺人父母啊,這些原本在自家村寨之中,各個縣城之內,憑著手頭上的半本經書幾張殘頁,便是可以裝成體麵人,唬得那些啥都不懂的鄉下人一愣一愣的,現在忽然來了個鄭玄,說之前你們那些說辭都錯了……
這尼瑪還能不能讓人好好的了?
或許一開始的時候,這些半個人還沒想著要搞事情,可是青龍寺大論,各種話題,各種議論太多了啊,並沒有一個有效的渠道,也沒能出台相應的規範,隻有一個大體上的議程,一個整體的框架而已,因此這些半個人就覺得有機可乘了。
曲解,誤解,各種見解,不求甚解,跑馬賣解,分化瓦解等等也就不足為奇了。
鄭玄越是在士族子弟之間解釋,企圖獲得這些半個人的支持,無論是怎樣的強調,怎樣的解釋,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無用的,反倒會越做越亂,越說漏洞便越多,然後焦頭爛額,顧了這一頭,便是顧不上那一邊。
敵人很明顯,但是自己人,尤其像是這樣的半個自己人,就很難對付了。鄭玄又不像是斐潛一樣有著正清吏治的經驗,又沒有多少在朝堂之中摸爬滾打的經曆,自然是被耍得團團轉,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地方錯了。
因為這些和鄭玄利益衝突的士族子弟,為了自身的利益,表麵上唯唯諾諾,但是一轉身便是說一套做一套,甚至寧可鄭玄搞不成這個正解,然後他們便是可以繼續使用那半部殘經幾張破紙,堂而皇之的懸掛在自家村寨當中,就像是他們奉行了聖賢之道,代表了天地傳授真意一樣。
鄭玄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就自然無法解決因此產生的各種混亂,而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找到正確的方法。
鄭玄沉吟了片刻,不由得長長喟歎出聲,『老夫如今方知其中關竅所在!這連日之功,竟是徒勞!』
斐潛笑了笑。其實也不能算是完全徒勞,至少鄭玄已經讓一些人或是主動,或是被迫的暴露了出來,不是麼?
現在,找到了問題的根結之所,自然就是下手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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