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蓁的臉色忽然有些沉了下來。
他到了這裡,才算是徹底明白了他父親要和他說的是什麼。
無論在春秋以前或戰國,大夫都指有一定官職和爵位的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在早期的時候,大夫也比士的等級要更高一些,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問題,可是在戰國中後期開始,士就出現在了大夫之前,最開始的時候,或許就是為了標明某個大夫不是世襲的,而是從士升上去的,故而稱之為士大夫,後來就變成了形容整個士當中通過晉升而成為大夫的這一群人。
原本的世襲大夫因為脫離了基層太久,一來不知道基層的變化,還存留在高高在上的自我良好裡麵,並未意識到危險的降臨,還存在於自我良好的幻想當中,二來和基層也沒有了共同的語言,所以世襲大夫在遇到了『危險』的時候,他也失去了來自於基層的保護,被士乾翻了,扒下了長衫。
然後士就將長衫穿在了身上,成為了士大夫。
可是這不是一個終結,隻是一個開始。蝄
大夫士,士大夫。
然後呢?
士下有民,大夫上有公卿。
又有誰能保證大夫士和士大夫的情況不會在其他層麵上演變?
是疏導,還是禁錮?
『多讀春秋,多思多想多動腦……』斐潛意味深長的說道,『春秋戰國之中,所謀所圖,今可見之,明又複之,隻不過是變化不同而已……比如之前說秦王出兵。當時孫子由齊至吳,經伍員所舉薦,柏舉之戰驚天下,幾近覆亡楚國……秦王欲救之,然大夫懼之,故七日方得行,又歌無衣方壯其舉,然先未戰而怯,再戰而避,若是後來無越國參戰,怕是這援楚之舉麼……嗬嗬,故而可見,春秋之末,秦大夫之權甚矣……然後,直至商鞅變法……』
野獸比不了人類,這是地球生態用了幾千年證明的事實。蝄
人類沒有野獸那種鋒利的爪牙,甚至身軀上有各種各樣的缺陷,但是唯獨比野獸強大的,就是大腦。
斐潛繼續說著。
『春秋之末,大夫如是,而在戰國之末,士為何又勝於大夫?』
『蓋因大夫以為傳承永固,世代得享也。大夫不思進取,唯恐位失。然之若何?大夫士,士大夫是也。』
『士,自春秋而生,自戰國而長,自大漢而盛……』斐潛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曆史的迷霧,看到了更多,也想起了更多,『如今,是盛極而衰,還是綿延而上?大夫之不善,士取而代之,若是士之不善,又有人可代之?』
士剝奪了大夫的長衫,自己穿了上去,然後形成了新一代的士大夫,接下來他們會做什麼?是會帶領著更多的人穿上長衫,還是哄騙著其他人說,長衫一點都不好穿,一點都不好看,大家還是穿短褂最好,最貼近自然,最回歸真我呢?
就像是儒家子弟在一開始的有教無類之後,是會秉承著孔子的精神,將知識擴大出去,傳授天下,還是故意將門檻提高,表示知識難,讀書很苦,而且即便是讀書了也未必有什麼用,還不如一開始就老老實實種田就好?蝄
斐潛在後世的時候,經過一次規模非常大的讀書無用論浪潮洗禮,而在整個喧囂而已的紛亂浪潮之中,有多少人是看清楚了自己的方向,有多少人則是隨波逐流?又有多少人知道在這樣湧動而起的浪潮之下,是人工形成的海浪,還是社會自發的波動?
反正斐潛看到在東漢當下的士,已經開始逐漸的走向了當年春秋之末時的大夫之路。
傲慢。
嘲諷。
欺壓。
自大。
然後等到了晉朝之時,由士族而爬上去的皇帝,發出了何不食肉糜的純真感慨與不解困惑。蝄
戰國時期光著腳拿著刀,站在百姓身前,帶著百姓勞作和作戰的士,會說出這樣的話麼?
剛剛踹倒了大夫,穿上長衫的士,會說出穿長衫不如去挖土的言論麼?
那些成為了大夫的士,是怎樣的變化,才會覺得既要又要還要、既是又是還是?
是什麼改變了一切?
是什麼讓春秋末期的大夫跌下?
又是什麼讓新一代的士重新變成了大夫?
屠龍者最終成為惡龍。蝄
這並非是一句空話。
在封建時代,往往是注定的。
因為看不遠,也想不遠。
『西域有亂……』斐潛問斐蓁,『此事你也知曉。那麼你會覺得害怕麼?害怕西域會蔓延到長安,然後導致長安三輔崩壞,天下動蕩不安?對,為什麼不會?』
『因為父親大人於此。』斐蓁說道,『若是僅以讓孩兒一人來麵對西域之事,孩兒必然慌亂……』
斐潛點了點頭,『心中有憑,方為不亂。汝心中之憑,於某。而某心中之憑,便是關中百姓,兵卒一心。天下之事皆為如此,懼之無益。猶如司馬,居大理寺久,便覬考功,若不引之為正,便易用之為邪。楚秦交好,聯姻為正,然用之不妥,便生為邪。方有伍子胥等之事。』
『僅二胥之力,或可擒虎豹,或可戰百勇,然不可勝一國。』蝄
『西域亦如是,或可勝一軍,然不可勝一國。』
『何可謂國?僅大夫乎?僅為士乎?』
『故楚王失,而吳王得,而吳王失,秦王得,蓋如是也。秦一統,非秦之得甚,乃六國失之眾也。』
『戰國大夫失,士得之,士大夫矣,蓋非大夫一人失之所失,乃眾大夫失之甚也。』
『如今士又當如何?』
『士若失,何者得?』
『這些……你答得出麼?』斐潛先是看著遠方的天空,然後將目光投到了斐蓁身上,笑嗬嗬的說道,『多讀,慎思。方可少失多得是也。古之如此,今當如是。嗯……聽聞你誇口說讀完了春秋,便是接連耍了數日?』蝄
斐蓁一哆嗦,正容說道:『孩兒……孩兒知錯!多謝父親大人指點!孩兒這就去好好讀書……』
斐潛點了點頭。
斐蓁擦汗,再拜,然後起身,往後堂而去了。
斐蓁心性還未定下來,貪玩好動也是正常,斐潛也沒說一定要將其栓住了,全然不能玩耍,但是不能玩散了心……
一個人有野心,這不是什麼壞事,壞就在野心無法控製。
一個人喜歡美色,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壞就在不擇手段的要霸占所有美色。
一個人穿上了長袍,這也同樣不是什麼壞事,壞就在穿上長袍的開始想要讓其他人都穿不上長袍……蝄
斐潛微笑了一下,低聲說道,『楚平王,秦女甚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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