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當時間慢慢的推移,孔融不管是精神還是肉體都是疲倦不堪的時候,坐著,甚至躺著,似乎都已經不再是什麼困擾孔融的問題了。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孔融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在監獄之中,人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了,而是和這些蟲子老鼠成為了同類。在監獄之中,人就像是一隻蟲子和老鼠,活在陰暗濕冷的地方,不為人知的活著,也不為人知的死去。
幸運的是,他的孩子被救走了。
孔融知道他的孩子是無辜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孩子是無辜的。
可是依舊有人將他的孩子抓來,目的很淺白,就是為了讓孔融屈服。
孔融一天不屈服,他的孩子就必須在這樣陰寒,肮臟汙穢,充滿了蟲子和老鼠的牢房內待著,讓他看得到孩子的痛苦,卻無法給與孩子任何的照顧,甚至連言語上的安撫,都是顯得那麼的蒼白無力。他是孩子的父親,可是他卻害得孩子身陷囹圄,和蟲子老鼠為伍。
因此,當有人偷偷給他傳話,說是能救出他孩子的時候,要他配合做什麼,他都願意。
隨後,他的孩子就『死』了,『死』在了牢房之中。
孔融靜靜地看著,看著那兩具小小的,僵硬的屍體,然後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安穩的閉上了眼。
這是一個該死的年代,誰都會死……
可能包括他自己,但是他的孩子不應該死。
現在好了,他孩子得救了。
孔融睡得很安心,似乎周邊的蟲子和老鼠都已經繞開了他,不去攪擾他的睡眠。
天明了。
巡查牢房的小吏慢悠悠的前來了。
小吏一般不會很早來,因為牢房的味道實在是不怎麼樣,對於一個在外麵可以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又有正常的飲食的人來說,在吃飽了早脯之後一頭鑽進牢房當中,無疑是一種重大的考驗,不是所有人都能那麼一日複一日的敬業,所以這些人都會到了臨近中午,陽氣比較充裕的時候,才會到牢房當中清點名冊。
雖然說小吏不會特意去刁難孔融,但是偶爾在孔融麵前,裝一下杯子,無疑也是可以讓這些小吏感覺人生愉悅的事情,畢竟類似於這樣的小吏,如果不是孔融落難,平日裡麵可能連見孔融一麵都不知道多難。
因此當小吏慢悠悠的走到了孔融的隔壁不遠的牢房,也就是關押孔融孩子之處的時候,原本料想著就能聽到了孔融的哀求,比如要給他孩子一些吃的喝的等等,然後他就可以在凜然大義和裝作無奈兩個選擇當中選一個來扮演……
『堂堂朝廷律法所在……』
『在下也是聽命之人……』
今天要用哪一個呢?
正在小吏琢磨的時候,忽然覺得周邊有些太安靜了。
小吏愣了一下,旋即發現不僅是孔融的兩個孩子都躺在了牢房地麵上,連帶著孔融也是同樣的躺倒著,四周隻有一些窸窸窣窣,以及遠處獄卒在呼喝犯人的聲響。
猛然之間,忽然像是有什麼重物擊打在了小吏心頭上一樣,他不由得高聲叫了起來,讓獄卒檢查牢房裡麵的孔融以及孔融孩子的情況。
獄卒急急而來,打開了牢房進去,然後很快又出來了,指著牢房說道:『啟稟獄典,這……死了……』
『什麼死了?!』獄典小吏衝了進去,見到了兩個孩子的屍首。
鐵青的麵色,扭曲的麵容,汙穢沾染麵部和身軀,裸露的青黑色肌膚上屍斑顯現。
獄典小吏不是仵作,他對於屍體沒多少興趣,和普通人一樣厭惡和害怕,再加上若是孔融一家子都死了,那他作為天天負責清點牢獄犯人的,多多少少也是要承擔些責任,所以驚慌之下根本沒有細看小孩的容貌究竟有沒有多少變化,隻是憑著屍首外麵的衣著來認定……
『怎麼就死了!怎麼能死了?!』小吏叫道。
獄卒在一旁轉悠著眼珠子,『大概……凍死的吧,這幾天氣溫下降了,這牢房之中又沒有什麼保暖之物……前麵的牢房那邊也凍死了兩三人……』
『凍死?』小吏尖叫著,『那為什麼不給他們被褥?!』
獄卒連連擺手,『獄典你這麼說,莫非是想要陷害於我?這不是你說的麼?!你說不給的,我們怎麼敢私下給?!』
『我……我有說過麼?』獄典小吏沉下了臉。
獄卒說道:『前兩天,孔北海說請你給這兩孩子點禦寒衣被,然後獄典你說什麼……嗯,「堂堂朝廷律法所在,豈能有私情相與」,然後說是會上報走流程,這話你說的可大聲了,牢房裡麵嗡嗡的,我在前庭那邊都聽得見!』
『是,是,沒錯,我也聽見了……』另外一名獄卒在一旁也是幫腔。
『呃……你,你們……』小吏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
前兩天他似乎真的有這麼說過,他說了要上報,但是他給忘了。
誰能想到這兩天忽然降溫?
『孔文舉呢?!』比起這兩個小孩的生死,獄典小吏更在意孔融的生死,因為顯然孔融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該不會孔融也出事了吧?!
獄卒又去查看孔融,然後說道,『活著……孔北海還活著……睡著了而已……』
『睡著了?』小吏在鬆了一口氣的時候不免又有些遷怒起來。
都是孔融一家子的錯!
要是孔融沒亂搞,能出這些事情麼?要是孔融早些認罪,亦或是早點『明白』事理,孔融的孩子也不會遭罪,更不會在當下惹得他一身騷!
『孔文舉!』小吏到了孔融牢房之前,大聲喊道,『你孩子死了!是你害死了你孩子!看看!他們因為你的罪行被牽連!如果不是你,他們不會在這裡,更不會被凍死!現在他們死了!死了!都是因為你!你看看!看看!你竟然還能安睡?!』
獄典小吏這麼說,當然主要是為了撇清自己的責任。畢竟天寒地凍,這老弱病殘死了,都是老天爺在收人,和他這些當小吏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誰叫孔融自己不小心?
誰讓孔融不懂事?
都是孔融自己的錯!
孩子都死了,孔融還在安睡?!
獄典小吏跳著叫著,但是他沒想到孔融隻是呆呆的往那邊望了一眼,既沒有情緒上麵的激動,也沒有表現出什麼哀傷,就隻是看了一眼,什麼話都沒說,然後就轉過身去,將背對著小吏,也背對著那邊的屍首。
『啊?』獄典小吏呆住了,他沒想到孔融竟然是這樣的反應,『孔文舉,你……你……該不會瘋……你孩子死了,你知道麼?』
孔融沒回頭,片刻之後才很平靜的說道:『知道了。』
『哈?!』獄典小吏左右望了望,似乎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你身為父親,怎麼你孩子死了……你,你一點都不傷心?你先是不忠於朝廷,現在又對於子嗣生死如此冷漠……你你你……』
『嗬嗬……父子之情……』孔融沉默了許久,然後忽然大笑了起來,笑得似乎有些癲狂,『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離矣!』
『你!』獄典小吏聞此言,嚇得退了一步,就像是唯恐沾染上了什麼不潔之物一樣,『關上門!關上門!孔文舉,你你,你瘋了!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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