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蓁在護衛的簇擁之下,身上穿著全套的盔甲,披著大氅,端坐在馬背之上,朝著長安的方向眺望。
黑夜之中,長安火光晃動,十分的鮮豔。
就像是一根根的針,紮在了斐蓁的眼眸之中。
『世叔,為什麼?』
斐蓁忽然沒頭沒尾的問道。
龐統在斐蓁身邊,撓了撓下巴,『大概是紈絝之習罷。』
『紈絝?』斐蓁重複道。
龐統點了點頭,『得之太易爾。』
『……』斐蓁默然。
盛世之中,大多數的紈絝子弟,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因為他們試錯的成本很低,資本很厚,小目標隨便玩,所以即便是大多數普通窮人以為紈絝子弟不得好死,但是實際上他們活得很舒服。就算是他們犯錯了,也還有他們的長輩兜底,大都會比一般的窮苦百姓要過得好。
可是如果在亂世裡麵,紈絝子弟便是最容易死的一波人了。
因為太引人恨了,就像是熊孩子在鬨市裡麵折騰。
盛世的時候,熊孩子還能活下來,一旦遇到亂世還在熊的話……
不過,斐蓁覺得,龐統說的這個『紈絝』,多多少少也有包含斐蓁自己的意思?
『其實這點賊逆,用不上我來……』斐蓁笑了笑,轉頭說道,『世叔是為了讓我多些功勳?』
龐統哈哈笑了笑,『此為一也!不過,功勳不為重也……』
斐蓁疑惑道,『那是為何?』
龐統看了斐蓁一眼,『此為主公治邦之法……軍治!』
斐蓁愣了一下,旋即說道:『也是此治非彼製?』
『然。』龐統點頭。
龐統回過頭去,看向前方,『兵戈之事,皆為博弈也。一方之所得,必有他人之所失。戰亂之際,雖勝者亦不免損矣,蓋因兵火之耗,非徒物力之減,亦有生靈塗炭。夫戰爭之於人倫,實乃多毀也,絕非一時之耗,乃世代之久損也。好戰者,必亡也。然戰之緣,多因利不得其分,或欲不得其足也,豈非悲哉!實乃人世間之大不幸是也。故主公有曰,非製之,乃治也。』
『此乃主公治邦之訣其二,望公子能體察之,領悟之,掌握之。』
……
……
長安城中,烏合之眾正在瘋狂發泄。
他們在開心的大喊大叫,打砸店鋪,燒殺搶劫,發泄著他們的不滿,掠奪著他們原先都不敢奢望的物品和財富。
作為被山東偷偷摸摸以各種方式送到了關中的這些奸細,有很多人即便是有路引,也不敢拿出來晃蕩的,隻能像是陰溝裡麵的老鼠,混雜在流動性最大的貧民窟裡麵,每日去做一些零散勞作來養活自己。
當然,這也和有聞司現在太過於『凶殘』相關。
在最初的山東奸細,還是比較舒服的,畢竟那個時候可以拿著山東給與的錢財在關中花天酒地,吃喝拉撒甚至爽利,可是好景不長,這些沒有正當職業,又是花錢大手大腳的人員,很快就被有聞司的人盯上了……
山東來的,加上花錢如流水,幾乎就是頂著一個亮閃閃的燈泡,即便是想要潛藏在黑暗裡麵,也是難以遁形。
所以,再往後來的山東奸細,都被告誡了,花的錢是要在他們賺的錢範圍之內。可是他們能做什麼?關中市場繁榮,市坊之內所能想到的,都有人在做,這些山東奸細人生地不熟,又不敢引起有聞司的注意,隻能做些粗淺勞力,吃喝開銷也不敢大手大腳,這心中苦悶,著實難以言表,如今在黑夜之中發作起來,猶如癲狂一般。
不過,他們很快的就撞上了鐵壁。
巡檢兵卒在主要街道上列陣。他們手持兵器,身穿重甲,腳步踏在地上一片整齊的響動,氣勢驚人,配合無間。那些頭腦發昏衝上去的暴徒,幾乎都死在了陣列前。
於是烏合之眾便是立刻轉向,避開了巡檢列陣的街道,逃往小巷之中。
巡檢陣列並未因此就分散追趕,他們依舊在重要的街道上齊整的往前擠壓。他們臉色沉穩嚴肅,隻是持兵器穩步向前,將撲上的零散暴徒毫不留情的殺死。
『擋不住!快跑!』
烏合之眾雖然手中拿著武器,但是沒有任何的鬥誌。
真要與這些巡檢接戰?
這要是一接上對陣,怕是要死傷慘重!
把命丟在這,真的願意嗎?
為了大漢,為了曹丞相的口號可以喊,但是真要送了命……
還得再想想。
很多烏合之徒不由自主地後退著,各人心思各異,但有一點是相同的,『讓彆人先上!』
於是乎,在長安之中,混亂依舊有,但是被控製在一個限定的範圍之內。
並且這個範圍,在不斷的被擠壓,縮小。
……
……
在長安城外,斐蓁和龐統帶來的人馬,隱隱約約將長安圍了起來。
『夫兵戈之興,於人世之間,固非善事。然而,戰亂之中,有一利焉,即國之大同,市場之合璧也。王天下,不過是王之興也,然市天下,卻為天下之福也。』
『市天下?』斐蓁問道,『是市坊,還是集市?』
『皆是,以及市坊之中所有參與之人……』龐統說道。
斐蓁點了點頭,略有所思。
『蓋聞春秋治者,或以兵車之會,或以玉帛之交,皆求國之安泰,民之豐裕。夫戰爭之於國,如猛火之於林,雖焚其枝葉,亦煉其餘燼。故國家之統一,絕非終焉,惟天下集市之統一,方能澤被萬民,使商旅暢通,貨財流通,乃至天下太平,萬民安樂。』龐統緩緩的說道,『古有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市天下,乃天下之大利也,非唯一國一城之所福也。何以持其利?軍也。』
『故如始皇耶?』斐蓁說道,『軍之盛,莫過始皇焉,然秦國一統,未能市天下,反而為軍所累,壞於二世……』
龐統笑笑。『秦軍無二,然一統之時,為興也。至二世之時,軍製無改,然衰而敗亡,何以如此?便如當下長安,守序者固有之,暴亂者依舊難以根除……故曰軍製不如軍治是也。』
在整個世界的發展曆史上,華夏之所以一直作為大國存在,就在於它的地理天然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疆域,在這個疆域內的人們傾向於成為一個整體。在統一的國家之內,人力物力財力才有可能三者合一,同時也保證了在統一國家之內的人,可以比較安全的坐下來,有安定的生活,可以去思考華夏更高層次的精神內核——華夏文明。
長期戰亂和混亂的區域,是難以孕育絢麗的文明的,即便是一時閃亮,也會很快的淪落塵土之中。
曆史上的戰爭,也並非完全都是統一戰爭,也有導致分裂的戰爭。
這就是龐統所言的『軍製』不如『軍治』。
『還請世叔賜教。』斐蓁詢問道。
『上古公卿,周用士,秦召良家,漢發囚徒……』龐統緩緩的說道,『公子以為,這兵製之變,可謂如何?』
斐蓁思索了一下,『這……參戰之數益增之?』
龐統點頭說道:『正是如此。上古之戰,以今觀之,猶如村寨械鬥。若今之戰,而後觀之,則之如何?夫立朝之初,世人頌讚戰勳,蓋因戰而得一統也。民得安平,流離者可居之,殘存者可活之,民安其日矣。戰之,平之,慶也。』
『天下未一之時,群雄逐鹿,乾戈四起,民不聊生。然江山一統,人心易變,和平之日久矣,便是越發畏戰,恐兵禍四溢,生死未卜。故以文遏武,以鉗軍事,弱刀槍,壞兵甲,而後胡蠻至,江山震動……』
斐蓁皺眉問道:『如此,應何為之?』
龐統抬起雙下巴,示意眼前的長安城,『便當長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