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所說的,確實是華夏一個典型的問題。
漢武帝並非是國營企業的創始人。
畢竟在春秋戰國時期,連皮肉生意都有國營的……
但華夏之中有意思的現象是,一旦出現朝堂監管的國營企業和民間企業發生衝突,社會輿論就是不分青紅皂白一邊倒地撐民間企業。
即便是這種衝突是正常的商業競爭或是糾紛,也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撐民企。
真要計較起來,民間的這些士族鄉紳對於普通百姓的剝削,或許還更嚴重一些。朝堂之上的免租免稅,救災救難,也往往是被地方官吏豪強所侵吞瓜分。而地方士族豪強崛起的時候,又有幾個是沒有原罪的?有幾個不是靠著踐踏法律準則,違反社會道德才起家壯大的?
可問題就在這裡了,民間的民議卻先天傾向於這些士族鄉紳。
當然,這裡麵肯定有士族鄉紳在暗中引導輿論的原因,但更為重要的是董仲舒將天子和上天劃上了等號。
也就是,『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西方將罪都給了上帝給了耶穌,而在東方,這個『上帝』,就是天子。
天下不管有什麼事,不管百姓有什麼不如意的,最後的罪責都是天子的,或者是天子之下的朝閣的,至於這些問題究竟是不是真的屬於朝閣,屬於天子的,大多數人都不會去想的。
當然,皇權既然攝取了全天下最高最大的權利,也就需要背負最大的責任,所以就決定了『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這句話沒錯,作為天子就必須麵對百姓的所有不滿,去解決百姓的所有苦痛。
可問題在於這些百姓傻不愣登的將統治階級的中間階層,也劃歸到了自己的混沌善良的陣營裡麵,動不動就將士族豪強作為自身的精神寄托,讚頌和誇耀他們,對他們的利益得失感同身受,就像是那個老佃農一樣對於王老爺的損失傷感萬分……
這不是斐潛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了。
在曹操還沒有進攻河東的時候,斐潛曾經帶著斐蓁北上陰山,就遇到了一群百姓攔著車馬為了自家老爺喊冤。
斐潛沒責怪那些百姓,而是隨後將那個鼓動百姓鳴冤的鄉紳治罪了,才算是刹住了這種將斐潛和百姓都當傻子耍的戲碼。
但是這樣一個事情,也在斐潛心中留下了一個警示。
河東如此,山東又是如何?
一個普通百姓,一個連生產生活資料都沒有的佃農,卻在念叨著鄉紳豪強的好?
斐潛認為,這大概就是因為天子和老天掛上了鉤,就像是民眾在無奈的時候總是咒罵賊老天一樣,是對於自己命運的無奈和對於痛苦的宣泄。
但是對於當下大漢來說,一個中央集權的王朝,真的就是百姓的敵人?
對於大漢百姓來說,是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好,還是一個分崩撕裂各地為政的戰國好?
曆史已經做出了選擇,可百姓依舊混沌。
確實在中央集權的王朝體係之中,也有不少政策是讓百姓不滿意,甚至是有意剝削百姓的地方。但不滿意,不代表就會是敵對的關係。
主要還是矛盾的對立和統一。
斐潛越發的感覺到後世那些初高學習當中傳授的知識,真是神器……
人類是群居動物,相互之間組成社會,分工合作,進而創造出財富。但既然是分工合作,那必然需要有一定的秩序,而秩序就必須要掌權者來維持,這就必然形成了權力。然後這個權力由什麼組織架構來掌控製約監督,則是成為了不同的政治體製。
所以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如果在斐潛沒能占據關中,沒有做出四民之論之前,斐潛來說這些話,任是誰恐怕都會哈哈一笑,就算是什麼都不說,也會在心中不屑。
畢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而現如今曹軍敗相已露,曹操隻是在做垂死掙紮,斐潛同樣說這些關於家國製度,治國方針的話,卻會給荀諶帶來不一樣的感受,感覺是斐潛高瞻遠矚,走一步看三步!
『主公所言甚是,民議斑駁,難分良莠,又有奸賊潛於百姓之中,借公民之名,行私人之事,』荀諶緩緩的說道,『臣倒是有一策,隻不過思慮甚淺,不知對錯。』
斐潛伸手示意,『但說無妨。』
『主公既有四民之說,臣之拙見,不妨再增四民之議如何?』荀諶一邊思索著,一邊說道,『如今百姓多有不明是非,不知道理者,非愚鈍也,乃為賊所誤。士農工商混為一談,經學讖緯混沌不堪,士學子弟不通農工,亦雲厥詞,尋常百姓自是無從知其然,更不知所以然,故多有妄言妄語,不知所謂。臣以為,可於諫議院中增設四民之席,例如夏周之製,以歸其正,以符其名,或可令百姓明其區彆,知其事理,士議其學,農議其耕,工以其器,商議其市,或可免弄虛作假,偽政劣權。』
斐潛聽了,不由得心中一跳,頓時沉吟起來。
夏周,是上古政權當中非常重要的兩個朝代。
一個是從單一貴族部落製度集合成為了王權製度,另外一個則是剝離了巫神,成為真正的王權製度。
說是夏朝結束了被儒生所謳歌的『禪讓』製度,然後就以此抨擊夏朝末代王的殘暴無能,但是實際上所謂『禪讓』製度,其實就是原始部落裡麵的『頭狼』爭奪,失敗的頭狼未必會當場就死,但是下場未必有儒生所描繪的那麼美妙。
『華夏』二字之所以稱之為華夏,不僅僅是『華夏』二字表麵上的意思,也是代表了華、夏、華夏、諸華、諸夏中核心是『夏』,這個詞也就是在春秋之前的西周時期,周人已用這兩個字來表示自己的正統性和與夏王朝相一致的民族一體感。
就像是秦漢必然言周,而明清多言漢唐一樣,王權的繼承要有其正統性,方可讓世人所認可,若是通過篡位,侵占,以及謀殺等較為不光明的手段獲取的王位,就多數會讓世人所不齒,執政也難以穩固。
夏朝作為中國曆史上記載的第一個王朝,其政治製度的形成與發展對於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夏朝的政治結構不僅包括了世襲製、官僚體係和法律製度,還體現在王權與貴族權力的平衡上。在這種背景下,夏朝的政治製度確實是可以看到一種早期議會製度的雛形,主要體現在王權與貴族權力的相互製約和平衡中。
夏朝的建立者啟,打破了傳統的禪讓製,確立了世襲製,這標誌著王權開始在家族內部傳承。這種製度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政權的穩定性和連續性,為後世的王朝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夏朝建立了較為完備的官僚體係,各級官員分工明確,職責清晰。這不僅加強了中央集權,也提高了國家管理的效率。官僚體係的存在,使得夏朝能夠有效地管理國家事務,維護社會穩定,在後世的王朝之中,依舊能看到官吏分工的製度,可以說都有夏朝的影子。
夏朝政治製度的一個重要特點是王權與貴族權力之間的平衡。王權雖然是最高權力,但貴族通過世襲製度繼承了特權地位,並參與到國家事務的決策中來,形成了對王權的有效製約。
這種製約,到了後來就演變成為了皇權和相權的爭鬥,再演變成為了皇權和內閣之間的權力爭奪……
從整體上來看,人類社會的進步,是社會分工的細化,是社會整體資源的整合深度所決定的,是一個從粗放到精細的過程。
有人說華夏執政的精髓,就是『開會』……
斐潛在後世的時候,也一度對於開會這件事情深惡痛絕,但是後來他發現,他厭惡的不是開會本身,而是厭惡開空會,假會,不涉及任何的實事的那種會。而想要集合眾人之力,解決實際問題,就肯定少不了『開會』。而這種『開會』,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是也是一種『議政』,或是『議事』呢?
所以荀諶所言,似乎也是一種政治製度的發展方向?
斐潛思索已定,便是說道:『友若所言,或可一試。待複河東之地後,便可於安邑設諫議分院,以試其製。』
雖然斐潛沒有明言,但幾乎已經是明示了荀諶即將結束長期居於平陽擔任總管的曆史,正式的可以外放成為一地主官了,否則何來所謂『試製』之言?
荀諶不由得拜倒在地,以頭觸地,『臣當不負主公所托!』
斐潛上前,扶起荀諶來,正準備說一些什麼的時候,忽然見到遠處有兵卒急急奔來,似乎是有什麼事情發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