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站立在枝頭,似莊嚴的使者,似小憩的旅人。
馬匹停在一旁吃草,而那場急至而來的暴雨下了沒一會兒便停了。倒是天空中悶雷不斷,似乎是老天爺在發怒。
站在樹蔭下的懷明玉在那來回踱步,方知有麵前堆著各種道具,從來到現在,他至少算了有七八回了,但每回都是凶兆,這讓他焦急萬分,可又無可奈何。
“不行,我得趕回去,這樣下去我非得急死。”懷明玉說著,翻身便要上馬。
方知有趕忙攔下她道“不能去不能去啊!那邊雷聲多大你不是沒聽見,就算你去了那又能怎麼樣,咱們隻能給他們添麻煩,當務之急自然是離得越遠愈好。”
“逃逃逃,你就知道逃!”懷明玉一把掙開他的手,平日裡脾氣還算不錯的女子,突然仿佛炸了毛的母老虎一般,方知有也不知所措,但見懷明玉已經騎上馬匹,她調轉馬頭,方知有上前阻攔道“他們有修為的神仙打架,你我一介凡人乾預不了的,你彆去添亂子了,我的姑奶奶誒!”
“我不知道那些個天高地厚,我隻知道,我的朋友現在有難,而我卻在這兒躲著,我懷明玉不是怕死的人,方道長,我知你難處,況且你還要帶福生道長去神皇派,今日咱們在此彆過,他日若有緣,咱們再相聚。”懷明玉調轉馬頭,雙腳一夾馬腹,馬兒便身子一縮,而後全身似開了關的機器,快速活動了起來。
望著騎馬遠去的懷明玉,方知有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氣。
福生拍了拍方知有的後背,此時,隻剩下他和方知有還守著這片小樹蔭了。
“福生,咱們是回去還是繼續往前啊?”活了半輩子,從來都是彆人誠心誠意的來問他,而他去問彆人的倒實屬罕見了。
福生沒有絲毫猶豫的回答道“我想一盂了。”
方知有回頭摸了摸福生的腦袋,這個嘴上長有兩撇小胡子的胖道士,罕見的硬氣了回,他道“那咱回去找他們去。”
福生點點頭,而後,方知有將地上那灘東西都拾掇著放回自己的箱子裡。
…
馬匹馳騁在樹林裡,林中寂靜無聲,隻剩下馬蹄踩踏地麵的聲響。
潮濕的泥土,馬兒踩進去的聲音是沉悶的,伴隨著吧嗒吧嗒的水聲,懷明玉那顆沉重的心終於是釋放了出來。
從她離開到現在,心裡一直是揪著的,總覺得一股氣堵著,擠在胸口不得出來。她感覺糟透了,這種感覺和五年前她爹出門時一模一樣。
天空的亮度漸漸變弱,灰白的雲層慢慢開始暗淡,林子裡的路本就黑,如今下了雨過後又顯得濕滑,馬兒幾次奔馳都險些踩滑。
“楚道長!一盂道長!”懷明玉開始大聲的喊著。
周圍萬籟俱寂,隻有風吹動樹葉的聲響,她的聲音伴隨著馬蹄聲,在這個空蕩蕩的世界裡回響,卻得不到回應。
懷明玉覺得,那一刻,自己又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那個孤獨的夜晚。
一陣嘶鳴聲響起,馬兒一腳踏進泥坑而身子沒能拔出來。幾百斤重的馬兒慘叫著摔倒在地,而懷明玉被甩飛出去。泥土打濕了她的身上,她整個人在地上滾了幾圈,而後爬了起來。
懷明玉擦著手上的泥土,她望著周圍黑漆漆的世界,耳邊似有嗡鳴聲。
沒由來的,她又回憶起那時的場景,看著高大駿馬在泥濘中掙紮,受驚嚇的巨獸嘶吼著,仿佛那一刻被這個世界上的冷漠所傾倒。
懷明玉擦了擦臉上泥水,她起身走了過去,百多斤重的馬匹隨著她用力,也在極力支撐著自己的龐大身軀,她低聲喝著,隨著馬蹄重新踩踏回大地,那高頭大馬也重新站穩腳跟。
摸了摸馬背,安撫著陪伴她幾日的坐騎,懷明玉從懷中點起一隻火折,那火星燃燒在黑暗中,仿若流螢。
懷明玉將火折子藏好,重新上馬,握著手中燈火,繼續行進在漆黑的夜路上。
我將竹藤編製好,做了個簡易背籠,將楚清河放在裡麵。
他腦袋濕答答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把藤蔓的兩頭係在我的腰上胸前。
將他放穩後,輕念了聲“我們走。”
我拄著楚清河的佩劍,在昏暗的泥濘中,背著他,一步一步的尋找回去的路。
楚清河比我想象中要輕,以前一直覺得他這九尺男兒至少得有個半頭牛那麼重吧,可實際上,在我背著他起身的時候,比之更重的是我的心。
他身材比較勻稱,四肢比我長一些,所以我背著他的時候,他的雙腳總是會拖在地上。
我找了許久也沒能找到原先他手上戴著的那個串,我想那對他一定很重要吧,可惜我沒能幫他全部找回來。
也許那對他而言是什麼重要之人的物件,也許,他母親現在還在想著,他在哪,在乾什麼,過得好不好之類。
真好啊,還有人惦記著。
“不像我,命苦,家裡親戚都走完了,孤家寡人一個。”我自顧自說著,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妥。
至少,我知道我還是有個地方可以回去。
想到大澤裡的那個她,其實,這種糊塗賬,早八輩子就該算清楚的。我暗自搖了搖頭,心中滿是悵然。
周圍的視野越發的黑暗,但好在我的視力並不受黑暗的影響。
我又開始碎碎念著“一開始見你的時候,感覺你這個人像是話本裡走出來的人物,出身名門,話少,本事還強。不過現在話也不多,為人處世倒更像個俠客。”
“我覺得懷姑娘對你有意思,而且你看懷姑娘那眼神也忒愣了點,現在不都講究一個郎情妾意嘛,我感覺你們倆啊,就缺那臨門一腳了。”我自顧自說著,身後的楚清河身子隨我的搖晃,一擺一擺的,好似真的隻是睡著了一般。
“其實,你想知道的那些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告訴你也沒好處。誒,咱們都是有秘密的人,有點秘密也挺好。”
背著楚清河,路過一個轉角,我看見一隻鬆鼠從我眼前跳過。
那小巧的家夥,灰褐色的大尾巴一搖一搖的,仿佛一杆小旗。
夜裡涼風瑟瑟,我把楚清河放下了,將身上的衣服脫了給他,幫他穿上後,又好好整理了下衣襟這才又背上,再啟程。
路上無數遊蕩的孤魂似陌生的行人從我身旁經過,我裝作看不見他們,隻背著楚清河默然無語的在林間行走。
在這裡的多是些橫死鬼,天不管地不收,終日遊蕩在這片林子裡,直至魂魄漸漸稀薄,最終在某一日裡徹底的消失在了人世間。
楚清河的屍身引來了其他魂魄的注視,而我很合時宜的念起了驅鬼咒。
聽說,在山南道那邊,有種職業就是專門替人收屍的,往往那些藥走上個百八十裡,翻山越嶺的。
我背起楚清河後,有注意,念咒前先用鎖魂的手印扣在楚清河僅剩的左手上,好讓他體內的殘魄不至於受到影響。
冷風從天空倒灌向地麵,經由泥土雜草的過濾,呼吸到我口中的是含有奇怪異味的冷香。
我不討厭這種氣味,像頭不知疲倦隻悶頭前進的老牛。
漸漸的我感覺到了身後傳來的一種異樣的味道,那是一種灰霧下濃鬱的悲傷。
楚清河的身上散發出這樣的氣味,讓我有些錯愕,不過,也許是因為貼合的太近,我又用鎖魂的方式使他的魂魄更貼合著我,所以我才能覺察到那股殘存生命裡的莫大悲愴。
我仍是在一步一步的走著,背上的楚清河卻好似越發的輕盈,耳旁無數鬼魅的低語聲變的弱小,唯有一陣冷到骨髓裡的哆嗦聲,在我身後輕輕的顫鳴。
那是楚清河的聲音,準確來說是那縷殘魂的蘇醒。
旁人無法聽見一個死人說的話,但我可以。
“師兄…師…兄…”楚清河重複著念著這個詞,從他的話語中,我似乎聞到了寒冬臘月時的大雪,聞到了那抹帶有血腥氣味的劍痕。
“回家吧”似在漫天大的飛雪裡,少年的身影蕭索著背負著一個人,艱難前行。
楚清河輕輕的嗯了一聲,而後再無聲息。
不知走了多久,遠遠的,我聽到有人在叫我。
然後,馬蹄聲由遠及近,點著火折子的懷明玉下馬跑了過來,她滿身的泥斑,漂亮臉蛋上也沾染了許多汙漬。可那一刻,麵對著他的我,竟有些愧疚。
“一盂道長,楚…”懷明玉在看見我身後背著的楚清河時,表情明顯呆住。
我將楚清河放倒在地上,破舊的道衣早已被撕扯的看不清原來的模樣。透過大大小小破布的縫隙,楚清河身上焦糊的四肢,以及蒼白的臉上完全沒有了生人的跡象。
懷明玉已經知道他的死亡,但還是將手放在楚清河的胸口,那裡並無搏動,唯有寂靜。
大約過了有半柱香的功夫,方知有帶著福生從遠處趕來,在看見我和楚清河的淒慘模樣時,福生忍不住的哭了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