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羅殿,位於輪轉司邊緣一角,由笑判官在內,三位陰帥輪流執掌,其內有神書生死簿兩冊。是以,他人無陰帥調令,不得擅入。
還未走至門口,頂著冥動模樣的福生已經被人攔了下來。
一位頭頂白色尖帽的鬼差出麵,因為打扮過於突出,福生一下就認出這是誰的部下。
地府中,十陰帥內有白無常喜著白衣,做儒雅文士打扮。而其手下紛紛效仿,也皆是白衣白袍,就連手中武器也變做可以染成白色的哭喪大棒,可謂是一窩子的極品。
“有無調令?”那白鬼臉上身上慘白一片,兩隻死魚一樣的黑眼珠子滴溜溜的盯著你看,饒是見慣了不同尋常的福生也不由得被看的心裡一陣發麻。
福生點點頭,他一邊做出伸手去懷裡取東西的動作,一邊出聲問道“王爺在裡間?”
他默不作聲的暗中催動那前不久才在孩子額上中下的道印。
白衣鬼差剛回了句“不在”。四周空氣陡然冷了下來。
沒有去看,福生也知道孩子那邊傳來的異動已經驚擾到了此方所有陰差的注意。
“什麼人?”站在福生麵前的那個白鬼視線越過福生,看向另一側的某個角落裡。
與此同時,整座森羅殿前的廣場上,無數道視線投來,目光直指那隱蔽的小小溝壑中。
計劃生效,福生隔了一會兒才回頭,他期盼著那孩子能按照約定在三閃之後就立馬打開畫卷傳動出去,可當他回頭時卻發現角落裡那微不可查的閃光竟然還持續著。
也就是說,那孩子沒第一時間打開畫卷將自己傳送走。
這不尋常的動靜已經吸引了許多人的視線,而福生將探入衣兜的手放了回去。按照計劃,他做出一個拿取調令的假動作,借用那孩子傳送造成的異變吸引其他人的注意,自己借機裝作一副已經接受過核驗,可以大搖大擺混進去。
而孩子沒有第一時間撤離,這讓福生在選擇趁機混進去還是折身去救孩子之間陷入了短暫的兩難。
無數陰差紛紛現身,這些或明或暗藏身於周圍的陰兵,在極短的時間內填充滿了整片廣場。
也就是一息左右的功夫,福生瞪的眼睛都要大了,他眼看著無數人靠近那片陰影,而黑暗中,象征著道印的閃光還在持續。
這分明已經遠遠超過了三次閃爍的頻率。
而就在福生打算放棄行動脫身去救他時,突然,整片黑暗都被一股奇異的力量所籠罩在內。
周遭流動般的空氣仿佛凝滯住,接著,福生看見光影閃耀間,出現了一個個車水牛馬的投影。
他也是第一次真正見地獄百景圖穿梭陰陽兩界的場麵,心裡有些吃不準,但既然有效,那便證明自己的計劃已經成功了大半。
“你且好自為之!”福生最後看了一眼,不再猶豫,轉身往門內走去。
此番動靜,已經讓整座森羅殿都有了反應。
順利穿過大門後,借著冥動的那層皮,福生很順利的走到內間。
一座滿是奇妙意味的大殿,堆砌在福生眼前的是無數堆滿書籍卷宗的寬大書架,有零星一些穿文袍服飾的書記員乘坐可懸空的木舟飄浮在一座座書架前。
這裡藏書規模何止百萬?
福生看的是目瞪口呆,他一輩子見過的書估計都沒有這裡任意一處書架上的零頭多。而,隨著他走動,視線遊曳在書架頂上那些標寫好的號牌時,才發覺,這裡竟然是按照時間年份來記載的。
福生所在正是整片書架最前段最顯眼的位置,而這裡的年份時差也是最接近現在。
隻隨意一瞟,便看見最上一段,書籍側邊刻錄有“啟,原初十年,豐縣縣誌全。”而在這本書旁邊的,還有同年的河南道其他縣的詳細。依據人口,事件等,書籍厚薄不一,但總的來說其實大差不差。
在此瀏覽過程裡,福生甚至沒注意到已經有一位書記員站在他旁邊,見他癡愣,遂又不耐煩的吼道“喂,看夠了沒?調文拿來!”
福生被這一吼,整個人也回過神來。他看了眼身旁站著的,是個圓頭圓臉的大胖子,身子五大三粗,臉上絡腮胡連到發角。就這麼一個長相粗獷,有著北方男兒雄壯的漢子,竟然窩在這裡當一名書記員,福生覺得委實有些屈才了。
但,聽清了對方的話,福生有些尷尬,他自是沒有那什麼調文的,就連進來也是鑽空子,找漏洞。
他思索著,現編起了瞎話,他道“我奉王爺口令,要調取紫府道宗卷案,還請某家幫忙取來。”
從先前知曉喜夜王不再此時,福生就想好了下一步的說辭。
那位文員皺眉不解道“不是說現在要規範化處理,沒調令不得私自借閱案宗嘛?”
福生見有戲,也跟著腹誹道“事急從權,王爺急等著要用,差我先來,稍後再給你補上。”
那文員皺著張五花臉,他滋著牙卻也沒什麼好說的,隻點點頭道,“行吧,你跟我來。”
福生頷首,卻看見這貨又回頭看了眼他腰上的牌子。
“你是鬼母座下的那位…”他眉頭一下子皺起。
福生提前想好措辭,他道“鬼母於我有提拔之情,但王爺卻待我有知遇之恩。”
那文員似乎是吃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大瓜,複又重新審視了下福生化作的冥動模樣,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隻道“有人賞識,是好事啊,是好事。”
反正借來的身份不心疼嘛,福生跟著那書記員一路往上走,眼看著身邊無數飛舟飄過。趕時間的福生有些沉不住氣,眼瞅著離底下藏書越來越遠,這位開口問道“咱們為什麼不坐那種小舟?”
那書記員嗬嗬笑著,他解釋說“我的拿去維修去了,隻能委屈您跟我一起走這通道,不過也快,再爬七八層就能到轉接站。”
“轉接站?”福生糾著這個新名詞不放。
書記員隨口解釋道“殿內上下兩層的接口位置有專門的換乘飛舟。紫府道宗,我記得應該是在天閣藏室內。對了,王爺突然要這案宗乾嘛?您要是不方便就當我沒問。”
剛剛掃過一圈,沿途記載的基本都是凡人凡間的事,也有部分檔案記載有山野百獸類,但對於道門,妖魔全無記載。
結合這方世界的上下兩層布局,福生猜測關於凡俗之外的可能記載於另一版的空間內。
“前些日子,葉藏在人間碰到的那小子不是說是紫府道宗的嗎?王爺剛巧也與他有些糾葛。”福生說的,其實都是地府大多都知道或者很快將知曉的一些事情。
“哦,是這事啊?葉藏大人前不久也才來此,看樣子和王爺一樣。這近期記錄的案宗借辦手續就簡單很多了,您是不知道,在這裡待久了,人是會變木的。”
書記員碎碎念著,福生時不時附和兩句,但緊接著,有人卻認出了他。
“喲,什麼時候,冥動大人也會跑來咱這兒森羅殿借閱?鬼母讓你來調什麼案宗啊?”
玄梯一側,站在轉接口旁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顴骨高聳帶有些異域風情的女人。
福生沒認出這位的身份,但對方卻認得他。
“難道是冥動的熟人?看這語氣應該是喜夜王麾下,嗯…先前喜夜王座下有三位輔官,除去已經死掉的蛇紀以及不知為何重新來到鬼母膝下的伶狐,眼下這位身份不難猜測,應當是那位有著殘暴嗜虐品性的權豹。”
福生在心裡默默分析起局勢來,他表麵不動聲色的說“你在這裡做什麼?看門?”
這番調侃,也有幾分試探的意思。
其實,在隋城裡是見過福生一麵的這位,慢悠悠的走下台階。福生身子始終正麵向她,這是一種防備。
在書記員麵前,二位鬼將劍拔弩張的樣子,比之出手還要讓人膽戰心驚。但一想到,福生飾演的冥動現在是王爺底下的暗線,這明裡暗裡,讓這位其實算是喜夜王下屬的書記員有些乾著急。
於是,他小心開口道“權豹大人,這位奉王爺的命令前來,您看,要不改日再聊?”
捕捉到王爺這個關鍵信息,被稱呼權豹的那個女人眼角彎起,整張臉好似一隻眯起眼朝你笑的花斑大貓。
福生心感不妙,在朝她輕輕點頭的空檔裡,隨即準備發動攻勢。
但聽得那名為權豹的女人攔下書記員,並打發他去往彆處,自己則要親自領著福生假扮的冥動來到這第二閣藏室內。
一路上,福生跟著她乘坐飛舟穿行在狹小且短暫的轉接站上,對方問了些問題,福生都硬著頭皮回答,基本不露馬腳。
於二人視野裡,一座與之前所見的閣樓相差無幾。
在轉接站中,福生體驗了一下懸浮的奇妙感應,他還是第一次不借助任何外力的情況下,讓身子飄浮在半空。
至此,權豹態度一百八十度的反轉,她冷言道。
“你不是冥動吧?據我所知,冥動常年深居簡出,一直守在鬼母那幾個小崽子的附近,深受鬼母喜愛,又怎麼犯得著來巴結王爺?”
福生現在是魂體狀態,不然,肯定已經是滿身大汗了。
“人是會變的,況且,你不是也聽到了,我此來的目的是王爺指派的。”福生依舊不打算隨意開口,如今,在這森羅殿內部,他不清楚構造的情況下,貿然被留很大幾率是要被那為陰帥來個甕中捉鱉的。
而在穿行期間,福生也確認了周圍的環境。
首先,森羅殿內幾乎是不會布置有守衛這麼一說,但,沒有守衛不代表沒有其他防禦手段。
僅就福生的觀察而言,這處轉接站便是由幾十層鞏固的陣法加持下,對接口不說穩如泰山,起碼福生自認在不使用一劍一心的情況下,很難對其造成有效傷害。
保持懷疑態度的權豹始終站在離福生七步之外的位置,很顯然她清楚,有一種能在七步內瞬發瞬至的劍術,哪怕跟在她身後的福生手中其實根本就沒有那麼一柄劍。
“你的意思是,王爺將你收入麾下。那麼,你的目的呢?或者說,你想要王爺幫你做什麼?”
流轉在二人頭頂上的鏡光閃爍間,福生和她前後腳落在了那倒立著的樓閣懸梯上。
經由轉接站這麼一個倒騰,福生竟然直接站在了原本應該是倒立著的天頂的位置,且現在全然沒有任何不適。
這就非常的神奇了,其中原理他並不清楚,而眼下,也不適合繼續追尋這種毫無幫助的真相。
“你知道每天和一群小孩相處的感覺是怎樣的嗎?”福生不知從哪來的靈感,他伸手摸了摸旁邊的一株盆栽裡的鮮花,手指的指尖輕輕拂過花的葉麵,那嬌嫩欲滴的鮮紅花瓣仿佛嬰兒的皮膚般光滑細嫩。
“它們起先都很善良,就仿佛剛出生的小花苞一樣,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花兒盛放的越來越美麗,可同時它們也丟掉了最開始的那份善良與純真。”福生自顧自的說著,他的兩根手指已經從花瓣頂部移動至花瓣下,根莖相連的位置。
隻需要輕輕一提,這朵花就會瞬間死去,且短暫但永遠的屬於著摘取花朵的那個人。
“鬼母不會理解,因為,她從來隻看最好的那一部分。我受夠了這樣的生活,王爺對我不錯,他將一名輔官的名額賜給了我,但前提是,我得讓他滿意。”
福生化作的冥動,將身子轉向了權豹,後者始終眯著眼睛似乎在考慮什麼。
見暫時糊弄過去,福生簡單道“先去拿卷宗,紫府道宗那小子,你之前不是有接觸過嗎?對他有什麼想說的?”
短時間內,找不到關於福生的任何破綻,而且這森羅殿內確實也不方便動手試探。暫且收起狐疑,權豹思索著簡短說起對張福生的印象。
“先前,我們在隋城預備著為王爺降臨做最後的準備,但事發突然,等接到了有人潛入的消息時,對方已經繞開我們去了府衙。在預計對方可能會去西處牢房和府衙率先破壞騰蛇大人的碑文時,我們撲了個空。”
福生默默聽著,同時也是在複盤自己那天晚上經曆的一係列事情,原來,最後感受到的那位竟然是地府八陰神之一,騰蛇的降臨。
他心有餘悸之時不忘問了句“對方是有備而來?”
權豹搖了搖頭,她說“不清楚,蛇紀說一切以最壞的打算處理。我們三人分彆去往其他地方尋找,府衙那裡有長生門為王爺準備的仙軀守著,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出事。”
“但萬萬沒想到,那蠢東西竟然擅自做主離開了府衙,自己和那紫府道宗的小子碰上,還險些毀了王爺仙軀。”權豹說著,嘴角露出一抹不屑。
福生聽明白了前因後果,他又問“聽說,你們抓到了那小子,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他?”
“王爺盯上了他的肉身,而且,那位小真人的身上有紫薇的氣息,你知道的,能擠身真人境的沒有一個不是上麵的人。”
福生點點頭,他內心一個猜想已經差不多被證實,即,真人境非是天人仙人垂青,否則必不可能突破。
由此,福生又引道“他會與紫薇有關係?”
權豹聳了聳肩,她向一邊招手,一位書記員乘舟飛來,朝她行禮道“見過權豹大人。”
毫不客氣的將他腳下飛舟征用,登上這玄妙事物的福生回看了眼身下那巨大書架藏在深淵底部的那些案牘。
在數以萬年為尺度的存在麵前,任何一件細小微弱的事都會有人去幫你記載,那些已經消失在滾滾長河裡的人和事,都一個不落的留存在這裡。
越是了解到地府的奇妙與宏偉,福生便越是為這個世界的支離而感到心碎。
他沒去過天上,甚至都沒想過天上的風格,他想的最多的還是宗門,是百姓。他也有過怨念,想著地府承恩以來,又何至於乾出這等事來。
如今,他站在那扇寬廣的書架麵前,望著一個個陌生的,已經消失在時間長河裡的名字,福生心中還是忍不住的有些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