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40,芬裡斯,凜冬塔。
阿澤克·阿裡曼的右手忽然顫抖了一下。
蠟燭帶來的光線正在他臉上顫動,羽毛筆投下的陰影波動不定,在羊皮紙卷上蔓延開來,形如鬼魅,將字符扭曲,把句子的原意一一轉變成不可細細揣摩的混亂囈語
他放下筆,揉了揉手腕,轉頭看向了書桌側麵的那幾根蠟燭。
對於一個盲人而言,它們燃燒與否當然並不重要,除非它們能和星炬一樣亮——但是,自擔任狼群的詩人以來,阿裡曼便從未忽略過這件事。
他會在每一個自己經常出沒的地方留下顯眼的光源。雖說狼群並不需要它們,而且也更喜歡黑暗的環境,可他依舊這樣做了。
隻有很少的人才知道,他們的盲眼詩人會在每一根經他之手點燃的蠟燭或燈芯裡留下些小小的東西
啊,彆誤會,你以為是靈能或法術,是嗎?恐怕你錯了,他知錯必改。
阿裡曼伸出手,握住五根蠟燭中最長的一根,並將它緩緩舉起。蠟油順著蠟一點點滑落,在他的虎口與手指上製造出了一片輕微的刺痛。
自從失明以後,身體為了代償,他便擁有了更為靈敏的感知能力,疼痛自然也是其中一環。對於常人而言,這不算什麼好消息,但阿裡曼卻非常重視此事。
他皺起眉,舉高手,好讓更多的蠟油滾滾而落。連綿的刺痛以絕對不正常的方式降臨到了他的身上,半分鐘後,蠟油的溫度已經超越了它原本的極限,落在盲者那因書寫過多而變得異常粗糙的皮膚上,甚至也能泛起青煙,嘶嘶作響。
阿裡曼的眉頭愈發緊皺。
他站起身來,走向自己的窗邊。此時正值芬裡斯一年中最為寒冷的時刻,每到這個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死在綿連多日的暴雪中。
寒風怒號,冷氣從石頭縫裡鑽入,試圖將這個過瘦、過高且不知死活的盲人打倒在地,他卻一瘸一拐地站定了身體,隨後竟伸手推開了窗戶。
如死人尖叫般的聲音隨風灌入室內。
光線立即熄滅,除去阿裡曼手中那根已經古怪地燃燒到隻剩下最後三分之一的蠟燭以外,其餘的燭火已經儘數歸於虛無,芬裡斯極北之地的暴虐寒風正在此處肆虐。
詭異的是,那些堆滿了書櫃、長桌甚至淹沒了大半地麵的古老紙卷竟然動都沒動一下,仿佛它們其實並不存在於此處。
阿裡曼的長發如銀蛇般舞動,他麵無表情地側過臉,看向這片冰雪世界中的一個小小黑點,然後張開嘴,發出了一聲低沉的狼嚎。
半秒後,狼群齊聲予以回應。又過十六秒,四名全副武裝的長牙殺手推開了他的門,手持斧頭或巨劍,須發皆張地凝視著室內。直到阿裡曼親自關上窗戶、阻絕冷風,他們方才離開這種殺戮狀態。
八隻金色的野獸眼眸凝視著他,等待回答。
“今夜可有異常?”阿裡曼問。他語調低沉,所用語言古樸至極,危險的低吼在喉中隱隱彙聚,使他聽上去猶如一頭正在發怒的狼。
“沒有。”狼群齊聲回應,並低頭以示尊敬。
為首一人率先抬起頭來,野性而棱角分明的臉被傷口與刺青徹底覆蓋,看上去竟好似佩戴著一副猙獰的麵具。他收回武器,抬手比出一個手勢以加重自己的說服力,方才再度給出帶著強調的回應。
“我以我的名字起誓,盲者,今夜沒有惡靈醒來。”
阿裡曼沒有言語,隻是遞出手中仍在燃燒的蠟燭。那人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以雙手接過,隨後竟被蠟油隔著手甲燙得悶哼一聲,臉色也迅速變化。
“你們的回答和事實完全相反.”盲眼詩人緩緩說道。“因此,無論此事的鬼祟將我等引向何方,今夜都必將有命線被裁斷。”
他邁步走向門口,從旋轉著的石質階梯一路向下,來到了凜冬塔的最底層。
這座建築並不寬闊,亦不高大,隻有兩層。它僅僅隻是一座建立在芬裡斯最北邊的小小燈塔,和埃特那樣宏偉的建築完全不可比肩。但是,對於這裡,狼群給予的保護力量卻是十分驚人的。
每十年都會有一個大連承擔起守衛它的任務,而且隻有其中最為精銳的戰士才能得到這個機會。他們會結伴出發,提前徒步來此,沿途中需要應對一切危險。
芬裡斯的自然環境一視同仁,無論你是凡人或阿斯塔特,它都無所謂。隻要你失去謹慎,那麼你就一定會死。
能躍出海麵生撕炮艇的海妖,隻在夜間成群結隊出沒,能把人在一秒內生啃乾淨的貪婪妖,可以將一頭野狼連人帶盾和甲全部踩碎的芬爾巨羊
這些生活在北地的恐怖生物正是將芬裡斯人不斷趕往南邊的罪魁禍首,不是沒人想嘗試著征服這裡,但他們最後都成了北境的養料,其中,野狼絕對不在少數。
阿裡曼邁步走過還堆著熱氣騰騰烤肉的長桌,順手舉起一隻酒杯,將杯中滿溢的蜜酒一飲而儘。他喝得很快,仿佛那能毒死人的酒水於他而言和白水無異。
四頭狼驚異地看著他,不明白他要做什麼,直到那酒杯被阿裡木親手扔到厚實的地毯上時,他們才意識到詩人此刻的真實情緒,那是藏在厚厚冰麵之下的、常人無法得見的暗湧波濤。
憤怒。
而這件事是他們從未見過的。
阿裡曼一言不發地來到長桌儘頭,他的目標當然不是這裡烤爐正在旋轉著的岩羊肉塊,而是烤爐上方掛著的一麵盾牌與一把長劍。
而它們似乎並非簡單的武器,早在阿裡曼的手指尚未觸碰到它們以前,一陣似有若無的嗡鳴聲便開始躁動了。待到它們真的被阿裡曼握在手中時,這種嗡鳴便化為了雷霆巨響。
狼群隻聽得轟隆隆一聲炸鳴,那長劍上便陡然泛起了暗紅的死火。盾牌的轉變則更為驚人,它原先不過隻是一麵不起眼的單手木盾,哪怕在凡人的武裝裡也不算什麼,可現在竟成了一麵半人高的大盾。
若是稍微彎腰,阿裡曼甚至能完全藏在後麵。它通體泛著暗啞的漆黑,寬厚而方正,一個極其龐大的驅邪神符正在盾牌中央狂放地綻亮。
“通知頭狼,狼群必須出動。”詩人低沉地說。“然後和我來。”
通訊器的清鳴響起三次,腳步聲緊隨其後,跟著阿澤克·阿裡曼那似有若無的步伐開始碾壓木地板。
厚重的大門被推開,風雪倒灌而入,五個身影一言不發地走出其中,踩著黯淡的月光步向北境那已被凍住的冷海。若是不說出來,誰會知道領頭者與帶路者均為一個盲人呢?
厚厚的雪被鋼靴踩踏地嘎吱作響,雕刻著符文的斧頭或巨劍不知何時又被它們的主人握在了手裡當然,還有一根蠟燭,一根哪怕是在狂風中也依舊燃燒著的蠟燭。
它已經隻剩下常人拇指長短了,落在這小小狼群頭領的手中簡直荒誕得可笑——但是,它在釋放一種光亮,一種不真實的溫暖光輝,這種光絕不該出現在芬裡斯之上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