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永遠有些東西會在不經意間使你流血,血流如注且無法愈合。哪怕許多年後,它也還是會隱隱作痛。
凱烏爾·薩霍拉抬手放於桌麵,手甲反射著燭光,他的身體微微彎曲,仿佛隨時都要起身。鋪著白布的餐桌仍等待著這場晚宴的主角,現出一片虛無。
凱烏爾怔怔出神地凝視著這片純白,不做動作,不發一言,四周卻充斥著人聲。
不喜飲酒的夜之子嗣們選擇了以清水或略帶甜味的一種果汁代替,另一些人則推杯換盞,手中銀杯搖晃,血液般猩紅的醇酒在其中散發芳香,一個又一個故事就在這樣的氛圍中被講述而出。
口吻不儘相同,但總可被歸納為輕柔或安靜的範疇以內。聲浪連成一片,如午夜時分撲打懸崖的潮水,靜謐之中自有起伏。
顯而易見的是,凱烏爾並不適應這樣的場合。
不可稱之為厭惡,亦不像是難以適從,若非要加以形容,恐怕除去直接詢問他得到答案,便隻剩下捧著字典翻閱數個小時這樣的笨辦法可用。再不然就是生造出一個新的詞語,專門用來指代他此刻的心境,然後再也不提起。
“老毛病又犯了?”坐於他身側的謝赫爾·冷魂問道。
審判之刃的至高大團長似乎知道一些秘辛,此刻的表情正介於耐人尋味與想找點樂子之間。
暗影騎士看他一眼,一字一句,生硬異常地反駁:“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哈,隨你的便,兄弟。”冷魂誇張地舉起雙手,以示投降,一個虛偽的笑容已取代原有的表情。“隻是.”
“隻是什麼?”凱烏爾將聲音從牙縫中擠出,冷冷地問道。
“隻是沒想到那件事對你的影響竟然如此之大。”另一個人如是說道。
凱烏爾轉頭看去,看見猩紅之爪的大君,那張哪怕放在夜之子中也尤其猙獰的麵孔此時看上去竟現出幾分平靜。和其他人一樣,他的右手,或者說右爪正攀著一隻銀杯,杯中的酒液已消失大半。
斯卡拉德裡克看過來,與他對視。飲血的猛獸眯起雙眼,緩緩低語。
“我不會說些什麼你應該學會放下那件事之類的空洞廢話,我隻會提出建議,照不照做是你自己的事情,但聽不聽就由不得你了。”
“現在聽好了,凱烏爾·薩霍拉——你要麼接受它的存在,像對待一塊傷疤那樣對待它,要麼就找個機會潛入回憶,把它大卸八塊,撕肉扯骨,一點點地吃乾淨”
猛獸說著,竟愉悅地笑了起來,尖銳的犬齒從那毫無血色可言的嘴唇後顯露。
他仰頭,一口喝完杯中酒液,緩緩起身,離開了戰團長們所占據的這張桌子,跑去和幾名夜刃的老兵玩劍鬥去了。整個過程迅速而流暢,令人不禁懷疑,他是否早已有此打算。
暗影騎士閉上眼睛,扼住憤怒的咽喉,輕描淡寫地把它掐死,然後睜開眼睛,對長桌上尚未發言的另一人投去了目光。
“到你了。”他說。
獵手抬眼,擲來一個困惑不解的眼神。
“到你了。”凱烏爾麵無表情地重複。
獵手搖搖頭:“你的措辭使我聽起來好像是要緊隨其後地加入這場對你的審判似的但是,不了,凱烏爾。我沒有對他人的苦痛說三道四的習慣。”
“你不覺得我這樣的表現會搞砸這場宴會嗎?”
“那是你的事,而我也並不相信你真的會搞砸它——更何況,你得做出什麼樣的事來,才能將這場宴會推至‘被搞砸’的糟糕境地?殺點人嗎?如果你真的打算這樣做,我建議你從身邊的冷魂大團長開始。”
“嘿!”被提名的審判之刃至高大團長相當不悅地發出提醒。
獵手不理不睬,自顧自地繼續講述。
“畢竟這件事是他起的頭,你瞧,他現在對你毫無防備。我想你隻需要先將一隻手移至桌下,便可等待一個拔刀的機會。或者乾脆點,直接將你手邊的那隻酒杯砸進他的眼眶裡去,使他視力受減,占據優勢。”
暗影騎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側過身來,看了一眼麵色古怪的謝赫爾·冷魂,隨後竟真如獵手所說的那樣,將左手放到了桌下。
至高大團長罵出一句方言,又比出一個從亞戈·賽維塔裡昂那兒繼承而來的幫派手勢,憤憤不平地離席了。
凱烏爾望著他遠去,消失在盔甲與燭火之間,閉上雙眼,抬手揉了揉眉心——然而,待到他放下手時,換了一身常服的第八軍團教官已站在了他身側,手裡甚至還捧著一隻銀盤。
烤製時間剛剛好,且已被切塊的一整盤沙鰻肉正滋滋地泛著油光,調配剛好的醬汁順著肉的紋理緩緩滲透,帶來另一種有彆於肉香的奇妙滋味.
教官伸手握住盤邊銀叉,插起一塊,送至凱烏爾嘴邊。後者愣愣地看著他,表情難以言喻。
“你不吃嗎?”教官問,顯得有些驚訝。
“不,我隻是——”
凱烏爾試圖解釋,然而教官卻根本不打算聽他接下來的話,隻是搖搖頭,放下銀叉,又將餐盤放於他麵前。
熱油滾滾,滋滋不斷,嫩紅色的沙鰻肉正在醬汁的掩蓋下舒展自己。
“這可是巴爾風味,由聖血天使們的一位隨軍大廚精心製作。”教官背起手,略帶笑意地解釋。
“我建議你趁熱吃,凱烏爾,那位大廚事務繁忙,最多還有一個小時他就得回到天使們的廚房裡去準備另一輪宴會的食材如果不是賽維塔頗有人脈,恐怕我們是沒這種口福的。”
賽維塔?
疑問才剛剛升起,就被解答。一抹黑影掠過凱烏爾眼角的餘光,他條件反射般地追去,看見一身黑色製服的亞戈·賽維塔裡昂正坐於圓桌一角,姿態懶散地靠著椅背,口中咀嚼不斷。
暗影騎士後知後覺地看向盤中美味,這才發現那塊沙鰻肉已經連著叉子消失不見。
“人脈倒也談不上,教官,隻是活得太久帶來的副作用而已——不過這肉的確很好吃。所以,快吃一塊,凱烏爾,否則我就把你扔進決鬥籠,和那頭正撒歡的吸血鬼打上一整晚。”
“我拒絕。”
暗影騎士生硬如鐵地說,並伸手接過空中一抹銀影,手腕旋轉,以握刀的手法將那銀叉狠狠貫入一塊沙鰻肉之中。
刹那之間,本就撲鼻的香味頓時更上一個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