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始終不在這方麵的話題上搭理他,或許是不希望給他留下太多“如果我這次死了”的想象空間。羅彬瀚也並不是真的對這事兒特彆悲觀。他什麼也不想,更懶得去問她有沒有估算過勝率之類的。估算一場生死決鬥的勝率就像考完試後再去跟周雨對答案那樣無聊――既不能避免事情發生,也無法使結果變得更好。
這已經是他出發前的最後一個下午了。他沒有再去和俞曉絨或石頎告彆,搞個什麼決戰前的最後溫馨回憶。一方麵,這麼做太刻意了,俞曉絨事後肯定會起疑的;另一方麵,他確實跟石頎保證了要把自己的事情搞定。當她母親的手術順利結束時,他們幾乎是依偎在了一起,害得她趕回來的弟弟頗為尷尬。但那已不重要了。她眼中閃爍著淚光,是因為一切都進展得太好了――手術非常成功,或許能多給她母親帶來兩三年不算太痛苦的生活,而後的治療計劃則要走一步看一步。這結果可能算不上是皆大歡喜,但對他們熬過那一天是很夠用了。石頎抓著他的手,一遍遍地要他也彆出事。羅彬瀚也保證他不會有什麼事。他已決心要全勝。而既然要全勝,事前總想著戰敗的事難免會破壞他的好運氣。
羅彬瀚覺得自己必須保持這種心態到最後一刻,否則就很容易乾出蠢事來。於是他決定不把這最後一天當成什麼特彆的日子。他將辦公室裡的門鎖死,把按摩椅搬到窗前,一邊喝茶一邊曬太陽。這幾天的天氣太好了,叫人覺得不趁機曬曬太陽實在浪費。而且今天是星期五,可能是一星期裡最振奮人心的日子,就連遠方馬路上芝麻粒大小的行人瞧著都很開心。或許今天整個世界隻有南明光不開心。羅彬瀚拍拍胸口,對自己說最多也就是五天而已――那正是老東西逼著功臣們提前退休的報應呀!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環,他萬萬不能插進去妨礙南明光的修行。
他說服了自己,繼續心安理得地喝茶。窗外的天是種濃得快沁出汁液來的寶石藍色,雲層都被建築物擋住了,唯有偏遠角落裡露出一隻掛飄帶的大型熱氣球,可能是某家商場的廣告宣傳物。它鮮紅的色澤在藍天底下顯得特彆可愛,飄帶上還有字,但在羅彬瀚的位置上看不全,隻能認出有“東來”這兩個字。是什麼東來呢?紫氣東來?福氣東來?不管怎麼樣,他心裡覺得這算個好兆頭。
“東沼島,”他把茶杯湊到嘴邊,“可我在那島上沒看見有什麼沼澤。他們乾嘛起這麼個名字?”
“嚴格來說,我們之中您才是真正的本地人。”
“我是梨海市長大的,又不是在白羊市。那地方隻有大老遠來的人才愛去――遊遊城市嘛。”
“那麼,至少您該聽說過古代將軍在沼澤裡迷路的故事。”
“你是說白羊市名字由來的那個故事吧?有個將軍帶著部隊在沼澤迷路了,按放羊老頭的指點翻過羊背,然後發現時間過去了五百年。”
“是的。按照我搜索到的情況,‘東沼島’有著相同的傳說來源:當將軍翻在羊背上時,他遠遠地望見沼澤東麵還有一個小島,島上雲霧繚繞,隱約看見聳立的高樓與盤旋的複道……”
“高樓上還有兩個男人在決鬥呢。”羅彬瀚說,“一個拿著激光槍,一個爪子像死人。”
“您依然堅持他有一個完全不像狼人的原型,對嗎?”
“沒錯。而且說實話,我還對他的真麵目有那麼點好奇。他要是肯在死前給我來一段回憶殺就好了。”
“我的意見是:如果他想給您展示生命最後的回憶,您應當充分利用這段額外時間把他丟進最近的焚燒模塊,然後儘可能快速地撤離核心設施,而不是嘗試和他談話。容我直言,您每次和他交談的結果都不能算是很樂觀。”
“咱們走著瞧。”羅彬瀚丟開茶杯,“我早晚叫他主動把嘴套子戴上。”
“還是請您彆在他麵前提起我們的終極目的地。”李理說,“如果您還記得,目標儘管不具備嚴格意義上的讀心術,卻很可能識彆出您在何時何地抱有強烈的敵意。他同樣可能注意到您提起東沼島時發生的心理變化。”
這是個有些道理的提醒,因此到第二天坐上開往白羊市的專車時,羅彬瀚主動拉著小容坐到了最前邊,跟坐在最深處的周溫行一句話也說不上。他也向小容講了那個白羊市名字由來的傳說,自然刪掉了和“東沼島”有關的部分。
他這樣做並不怕引起任何人的疑心,因為“東沼島”這三個字從未出現在他們旅行安排裡,就連本地人也未必能叫得出來。大部分人認識的地方叫做“東偃島”。自白羊市的漁灣往東,那一小串列島都林木秀美,峰岩峻奇,或者有寶石色的豔麗玻璃沙灘,或是在島山中的古廟幽祠裡藏了名人留贈的字畫詩文。還有已然投入旅遊業懷抱的漁村,那裡的漁民早學會了怎樣應付大驚小怪的旅客,也和三令五申的管理部門達到了平衡,因此罕見再有把外地遊客放到海上索要小費,或是把本地常見魚賣出十倍高價的現象。
這些都是十幾年前的回憶了。那時羅彬瀚自己還得穿著印花襯衫和深藍色卡通拖鞋,亦步亦趨地跟著大人們來。島上的漁民帶給他的印象很不好。他們黝黑粗糙或帶有紋身的皮膚;報價討時假裝熱情卻暗藏冷漠的聲調;還有當釣魚新手們滿頭霧水盯著空蕩蕩的魚鉤,搞不明白魚餌怎麼就被吃光了時,他們那種不動聲色的嘲弄的目光……那些半遮半掩的惡意對一個小孩來說實在不好應付。
但如今情況不同了。時代變了。人也變了。漁民中有更懂得新時代的年輕人。他們也上網,不知怎麼其中的幾個竟然為李理工作。當羅彬瀚困在“鬥獸場”裡時,他們偶爾會駕著電動船來給他送水和食物。他們的外表還是漁民的粗獷,然而目光精明,笑容狡猾,並不打算靠著把幾瓶礦泉水十倍價賣給羅彬瀚來發財。他們不像李理的“施工團隊”那麼守紀律,會不動聲色地打聽那座尖鐵塔是用來乾嘛的,但也足以刷新羅彬瀚對舊漁村的印象。現在這裡是真有些生意人了。
但,比漁民的變化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變了。他已經是個大人了。那種曾經令他害怕的故作熱情的虛偽腔調,那種不動聲色暗含嘲弄的惡意目光,現如今也同樣會出現在他自己身上。人很難去害怕那些自己熟悉的事物,更何況他還身懷利器,又頗具家資,比漁民有更大的本錢去乾更糟糕的爛事。他的骨頭比幼時更堅固,血液卻比幼時更冷,頭腦中已滲入孩童們常常視若無睹的陰暗色彩。他自己就是他小時候會害怕的那種人。並且,他還要再進一步――漁民們的手段不過是為了要賺取錢財,他來此是為了完成一場謀殺。
車輪碾過通往白羊市的公路。這條路他曾經開車帶著莫莫羅走過,一起去生態濕地送彆寂靜號上的其他人。在途中他們談起白羊市的傳說、紀末之花和糖癮,直到最終再也無話可說。而現在車廂裡滿是他的笑聲,與實習生們興致勃勃滔滔不絕的談話。
“傳說是這樣的,”他不知幾遍講起了那個老套故事,“有個迷路的將軍,被沼澤裡的老人指點,要翻過白羊的背……”
坐在他後頭的是那個風格乾練、喜歡跳舞的方姓女孩。羅彬瀚在初次會麵時就先和她打過招呼,然後才輪到他在糖城認識的老朋友。如今他已記住她的全名了,起得也挺有趣的,叫做方。她是個喜歡在戶外活動的人,對這次旅遊的態度也最積極。眼下她把胳膊搭在羅彬瀚座位的靠背上,半是主動捧場半是自己來勁,很有興致地聊著東偃島的故事。
“那將軍在羊背上朝東望,”羅彬瀚說,“看見東麵海上仰躺著一個巨人,就管那裡叫東偃島了。”
“那雲珠島呢?”
“呃,那將軍在羊背上朝東望,看見東麵海上漂浮著巨大的寶珠――”
“怎麼老是這個將軍!”方揮手笑著,“跑到哪裡都有他的份。他到底在白羊背上看到了多少東西?”
“要不然怎麼會花了五百年?”羅彬瀚說,“你當他一直在羊背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