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裡帶有催促。詹妮婭不得不轉過身,麵對這怪物的逼視。“好啊。”她儘量用無所畏懼的口吻說,“我們單獨聊聊。”
她在“單獨”這個詞上加了重音,希望這能令羅得有點煩惱,結果她的父母卻被嚇著了。“詹妮婭?”馬爾科姆試探著問,聲調就好像小時候她乾了什麼壞事,而馬爾科姆正準備幫她在媽媽麵前遮掩。不用說,他們現在肯定覺得這事兒和她有關係了。而最糟糕的就是,詹妮婭自己也說不清楚了。她的腦袋嗡嗡直響,真想就這樣躺在地上什麼也不做。但她當然不能真的這樣乾,而是強迫自己盯著羅得,琢磨接下來該怎麼辦。
羅得顯出了考慮的模樣。詹妮婭無法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她隻能猜測羅得並不希望太多人聽到關於科萊因的事,因此他會更願意跟她單獨談話。這是好事,因為如果他毫不在乎地讓她的父母也聽見,那也許暗示著最糟糕的情況,他不準備讓任何人活下來——不過誰說得準呢?也許羅得看得比她更遠一步,他故意讓她這樣想。雖然詹妮婭隱隱覺得,羅得不太像是個精於掩飾和哄騙的人,他缺乏某種必要的、穩定的自控力,而且精神狀態有問題的人也往往不能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計劃走。羅得能嗎?她還實在是不夠了解這個怪胎。
她沉默著,而羅得已經作出決定。“讓我們就在門口聊聊吧。”他目光閃爍,口氣和藹可親,“在你父母瞧得見的地方,這能幫助你說得更多,是不是?”
當然,詹妮婭心想,這也方便你監視屋子的動靜。玄關離客廳沙發的距離的確恰到好處,每次她媽媽在客廳裡接到電話時,假如不樂意上樓梯去書房,那就會走到玄關那兒低低地說。而隻要客廳裡還開著電視,坐在沙發上的人就什麼也聽不清楚。
此刻,電視關著。不過羅得的視線已經落在了那台馬爾科姆搬出來的唱片機上。他走過去,饒有興致地撫摸黃銅喇叭,敲敲木質底櫃。“非常精致。”他拉開櫃子,檢查裡頭的唱片。“啊哈!”他滿意地喊了一聲。
在他身後,馬爾科姆已經悄悄從沙發上站起來。他可能考慮過要從沙發底下找出那把手槍,但那樣動靜太大,要趴著把槍撈出來又太慢,因此他立刻又盯向廚房,掂量如果自己跑出去,是否能在羅得挾持一個人質前就趕回來搏鬥。
詹妮婭變了臉色。她猛烈地朝著馬爾科姆搖頭,打手勢讓他坐回去,用嘴型告訴他那根本沒用——她早就乾過了!他們的確是父女,要不是她親眼見過羅得那奇怪的本領,她的思路準會跟馬爾一模一樣。馬爾科姆注意到了她的提醒,而作為她童年時代最忠誠的野外玩伴,他也立刻就讀懂了她的意思。差不多隻猶豫了半秒,他就坐回了原位,把手按在他配偶的手臂上,讓俞慶殊也無法行動。詹妮婭的心放了下去,一時說不上來自己的感受。馬爾!他總是那麼稀裡糊塗的,可是認識他的人卻很難不喜愛他。因為他是那麼的善於傾聽和觀察,在關鍵時刻從來不叫人失望。
幾乎就在馬爾科姆坐下的瞬間,羅得拿著一張唱片轉過身。詹妮婭不知道他是否發覺了他們的小動作,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不管怎樣,他找到的那張唱片叫他滿意了。
“我很少承認德國人有真正的幽默能力。”羅得說,詹妮婭與馬爾科姆都忍不住瞧著他,“不過你們在談起法國人時是經常有點意思的。”
詹妮婭眯著眼睛,想辨認那張唱片上的標簽。她不知道馬爾科姆是從什麼時候收集了這些東西,沒準馬爾科姆自己都不知道。不過那唱片一定有年頭了,上麵的標簽已經模糊,她實在瞧不清楚。總不能是一張二戰軍曲的唱片吧?那一點都不像是馬爾科姆會喜歡的東西。他徹頭徹尾是個反戰主義者。
羅得轉身去換唱片。他放下唱臂,調整轉速,一段管弦樂從喇叭裡流淌出來。那旋律明快又熱烈,但並不激昂,不像詹妮婭想象中的閱兵曲或進行曲。更像某種舞曲,而且是她所熟悉的,那名字就在口邊,她隻是一時叫不出來。但她沒時間去琢磨這樣的小事了,羅得在那愉快的旋律裡轉過身,滿身肮臟血跡,臉上洋溢著病態的笑容,向她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可真是人間地獄般的場麵。詹妮婭深吸了口氣,朝著玄關那兒走過去。從唱片裡釋放的歡快旋律漸漸離她遠去,而寒意卻緊跟她的腳步逼近。
她走到門邊,背靠鞋櫃,越過壁櫃回望客廳。其實不過是十幾步的距離,可是從玄關這兒看過去卻有一種奇特的距離感。燈光明亮溫暖,樂聲美妙動人,她的親友們都在沙發上坐著,姿態僵硬,神色呆板。這一幕是那麼刻意,那麼渺小而缺乏生氣,就像是娃娃屋裡的布景。她隻要伸出手,就能從娃娃屋的窗口裡抓出任意一個玩具小人,把他們調整成滿意的位置和姿態。
要是她能就這樣把羅得抓出屋子,扔到雷奧的狗窩裡去該多好——詹妮婭忽然意識到這屋子裡到底少了什麼。雷奧還被關在她的臥室裡嗎?可它是從來不會忽略陌生人來訪的。要是在平時,它早該咆哮起來了。幸好它沒有這麼做,因為詹妮婭不確定羅得會不會來個殺雞儆猴。他也許不會馬上殺她的家人,為了那個關於科萊因的故事,可是一隻狗……她知道許多變態殺人狂都是從貓狗開始的。她隻能希望雷奧已在她的臥室裡睡著了,睡得越久越好。她竭力不讓那個可怕的念頭過於清晰地浮現出來:要是今夜他們運氣不好,雷奧也許會成為這屋子裡唯一的活口。
寒氣向著她逼近了。詹妮婭強迫自己把視線從溫暖明亮的客廳移向那個靠近自己的陰影。在燈光下,羅得臉上的笑容令她想起了尤迪特家的兒子,那個被她收拾過的尼克·尤迪特。實在是很像,當尤迪特談起“虔徒”把一窩掉在地上的雛鳥全部咬碎時,他臉上的表情就像羅得此刻的狀態。今後她一定會多在尤迪特的事情上長個心眼,前提是她今晚活下來了。
她能做到嗎?那真的很難說。羅得也許真的對科萊因的事很感興趣,因此而願意放他們一馬,但那不過是詹妮婭的一廂情願。當她看到羅得臉上的表情時,一個更強烈、更真實的聲音在她心裡說:瞧,這是個殺人狂才會有的樣子,他盼著讓你大吃一驚,盼著在你正鬆口氣的時候扭斷你家人的脖子,然後再把你也弄死。你可得放聰明點。
她是該放聰明點,可具體要怎麼辦呢?詹妮婭呆站在原地,無數個念頭轉過腦海,它們有些是無由來的,有些顯然是或影視給她帶來的靈感。然而她用不著逐一分辨,就知道它們實際上都毫無價值。她深切意識到這才是現實情況:當你忽然撞上某種未知而危險的事物時,在常識經驗裡積累的那些小聰明終究無濟於事。除非你早已有了充分的準備——就是說,像飛機坦克甚至是一整支軍隊那樣的準備——否則你就什麼都做不了。
這可不是《小鬼當家》那樣絕無差錯的喜劇。這一次,曾經讓她把科萊因送進監獄的急智也許再不能幫她了。這種沮喪的念頭令她心口突突直跳,手腳發麻,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個不知所措的笨蛋。現在她真的要行動起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依然沒有編出一個合適的故事來,一個能夠暗示給她老哥,讓他們撒出同一個謊言的故事。這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不是嗎?他們有那麼多共同的經曆,他們之間的默契應該僅次於她和漢娜。可是該死的,她偏偏就在這種關鍵時刻什麼都想不出來。她到底是怎麼了?被今晚這一連串的怪事嚇壞了?
或許羅得暗藏了一種嗅出他人心虛的本領。詹妮婭越是緊張慌亂,羅得看起來就越是得意。他甚至裝模作樣地問詹妮婭是否需要一杯水。詹妮婭有些惱火地答應了,也不過是想再拖延一點時間,結果羅得卻朝著客廳裡的漢娜發號施令,讓她去倒杯水來。
漢娜鎮定地服從了命令。因為擔心她的安全,這下詹妮婭非但沒能抓住更多的時機,反而變得更加三心二意。該死,羅得擺明了是在耍她,他利用漢娜釣得她心煩意亂。
“我想現在我們可以開始了。”羅得催促道,“來吧,說說你哥哥那有趣的旅行故事。彆擔心你的家人們,他們正享受音樂呢。”
遙遠處的音樂進行到了新階段。客廳裡回蕩著小提琴獨奏的旋律。那流暢明朗的調子突然激起詹妮婭的記憶。她當然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那還跟她本周要做的小組展示有點關係呢!可不就是那些浪漫主義的戲劇家們摒棄了三一律?漢娜喜歡這些東西,當她滿心都是白蟻與監獄時,漢娜正興致盎然地觀看那些最精彩的片段。當時詹妮婭心不在焉,可傳世之作確有它鑽進彆人腦袋裡的辦法——這被羅得挑中的不正是《地獄中的奧菲歐》嗎?那首快活而又充滿諷刺的序曲。這沒準就是羅得此刻想跟她開的玩笑呢!瞧,好一出《地獄中的詹妮婭》。
漢娜端著水杯,緩緩地向他們走近了。詹妮婭抿抿嘴唇,想起了她老哥曾給他講過一個水杯與魔鬼的故事。她曾經最愛的巫術故事,而誰又能說科萊因不是個魔鬼呢?她彆無選擇地接過水杯,眼睛望向客廳,希望她老哥能注意到她的手指正在杯壁上劃動。他能夠理解嗎?他還記得那個故事嗎?詹妮婭幾乎能記得每一個他講過的故事,但對方可未必如此。她必須冒險再給出更多暗示,於是她無聲地用轉動杯子,希望她老哥還記得那個魔鬼是如何被召喚來的:盛滿了善人眼淚的水杯,按照正確的順序轉動,魔鬼便從杯中顯形。她輕輕地、小幅度地轉動杯子,順時針三下、逆時針三下——
門鈴在她背後響了起來。
大家兒童節快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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