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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針 接管了一間破爛繡坊(1 / 2)

林叔夜見到黃埔繡坊的時候,實在不能相信它竟是破敗成這個樣子。

這一年他剛滿二十歲,從祖母手中拿到地契和文書,成為這座繡坊的新主人,興衝衝地從西關趕到黃埔,和大部分得到人生第一個機會的年輕人一樣,他走來的這一路上已經作了各種各樣的創業設想:如何接管繡坊、如何收服繡工、如何開拓市場……最後在刺繡領域打出他林叔夜的朵(名號)來!

西關在廣州西麵,黃埔在廣州東麵,這時是嘉靖年間,廣州早已成為一個繁華的大都會,林叔夜穿過整個廣州城,趕到黃埔時已經黃昏。

然後在看到繡坊的第一眼,他的雄心壯誌就變成了一句廣東粗口。

“丟!”

黃埔繡坊占地很大,門麵五間,前後五進,可以想見當初也輝煌過,但外圍那圈蠔牆[蠔牆,就是用蠔殼做的牆,是嶺南建築中比較獨特而彆致的工藝。多出現在珠三角一帶。明清初番禺學士屈大均於《廣東新語》就有記載:“蠔,鹹水所結,以其殼壘牆,高至五六丈不仆。”]處處斑駁脫落,很多地方隻剩下半截,左前拐角處還缺了個大口子,被人種了一棵桑樹堵住了,右邊的牆壁破了個大洞,一條癩皮狗正鑽出來,看到林叔夜後吠了幾聲。屋頂的瓦片更是殘缺不全,到處都有茅草混了熟土塞洞縫的痕跡,一陣風吹過來,裡頭還夾著一些煙火飯氣的味道,大概是有人在裡頭燒明火造飯,這種事情本來是不應該發生在一座到處都是布綢絲線、必須嚴格防火的繡坊裡頭的。但現在林叔夜已經沒心思計較這一點了。

落日的斜照打在眼前這座老舊殘破的建築上,沒能讓林叔夜心中產生一點兒美感,他現在有的隻是想罵人。

好吧,舅舅先一步幫他罵了出來。

林添財嘴裡就沒好詞:“這是什麼破爛!用垃圾堆起來的吧求人收走還得給人補貼。阿夜啊,你這可憐的老實孩子,又被人給騙了。”

林添財長得矮胖矮胖的,一張臉又黑又脫皮,一個肚子又圓又挺,醜得來又有些滑稽,林叔夜站在他身邊,更顯得眉秀目清、瘦削挺拔,不過細看還是能發現兩人五官有點兒像,隻是林叔夜皮膚白皙、雙眉淡掃,身上滿滿的都是尚未褪去的少年感,又有一點兒讀書人的書卷氣,跟被市井氣浸潤了幾十年的舅舅便判若雲泥——不過在生意人眼中又是另外一種觀感了:林添財一看就是精明強乾,不像林叔夜,那種剛剛走出家門的模樣在生意人眼裡簡直就是一頭肥羊。

“這麼一座破莊子!打發叫花子也得拿點真金白銀啊,陳家太過分了!我說那個老太婆怎麼忽然變好人了,原來沒有轉性啊。阿夜,以後你彆惦記著什麼認祖歸宗了,就姓林,跟我回潮州去,有舅舅在,少不了你一口飯吃!”

林添財將這座連牌匾都沒有的宅子上下打量:“不過到手的東西也不能扔,還是轉手賣了吧,這房子不值錢,隻能賣地,不過黃埔的地也不值錢啊……”

那條癩皮狗還在那吠著,林添財沒好氣,他常年在外奔走,隨身帶著一根青竹杖的,這時掄起竹杖就打,嚇得癩皮狗倒退回縮,卻在狗洞裡頭叫得更大聲了。

“誰在外頭打我們的狗!”虛掩的門呀了一聲,走出三個中年婦人來,為首的女人大概四十歲不到年紀,身形矮胖,膚色黝黑,是嶺南農村婦女典型的長相,看了林添財兩眼,好像竟認得他:“哎喲,是林攬頭。”

林添財也是吃刺繡這口飯的,在省城跟人合了一個繡鋪,在潮州府也有自己的鋪麵,常年在廣州、潮州之間往來,收了潮州府那邊的繡品拿到廣州府這邊販賣,所以被稱為“攬頭”,賺的雖是辛苦錢,如今也算是殷實人家,當然,跟林叔夜的長兄陳子峰是沒得比的。

林添財不認得眼前這個婦人,隻是覺得有些麵善,大概是什麼場合見過,那婦人就上前說:“我們這宅子雖然沒掛牌匾,卻是廣府陳家的產業,廣東第一繡莊廣茂源的分坊,我是這繡坊的管事,大家都叫我黎嫂。林攬頭到這裡不知道有什麼貴乾”

林添財有些不愉悅地哼了一聲:“廣茂源位列廣東十大繡莊之首,名聲在整個大明也是響當當的,這破地方既然是廣茂源的分坊,也不知道修葺修葺,傳了出去他陳子峰也不怕丟臉。”

黎嫂身後兩個婦女聽了這話都現出惱怒的神色,就要挺身而出,林添財已經指著林叔夜說:“諾諾,這是你們茂源繡莊的三少爺,今天拿了地契和文書,過來接掌你們這座破繡坊的。”

幾個婦女都呆了呆,但隨即想起還真有這回事,前幾天有人來通知過她們的,一起看向林叔夜,心裡都想:“這小哥就是老莊主的那個私生子人家叫繡房崽那個長相倒是真俊,就是老實巴交的,被打發來這裡,也是可憐。”

外人罵繡坊她們不乾,但身為茂源繡莊老莊主的兒子,被打發來這種破落地方,接掌這樣一個繡坊,就連她們也覺得這個新主人可憐,便猜到這小夥子在陳家是被人給排擠了。

林叔夜這時已經從一開始的失落中暫時走出來了,他對舅舅說:“先進去看看吧。”他雖然是外甥,但這件事情上他是主,林添財是幫襯,所以還是聽他的。

這座繡坊是作為一個工坊建起來的,所以格局與嶺南普通民居不一樣。當初一共有五間五進:大門質樸卻高聳,進門後一個屏風,屏風左右各有一間耳房,左邊耳房是門房,右邊耳房是談生意用的小賬房;屏風後麵是個開闊的天井,天井再過去就是一個大廳——這裡原是黃埔繡坊的外大廳,接待重要客人和年節祭祀都在這裡,大廳擺個十來桌、天井站個幾十人不在話下;外大廳再往裡是內廳,是原本繡坊內部人員議事用的;內外兩廳的兩側,各隔成了三間長方形的寬敞房屋,這六間大屋便是六個刺繡廠房,是這個繡坊的核心重地。

以上這些就是黃埔繡坊勉強守住的裡三間前三進了,內廳後麵本來還有兩進,六間刺繡廠房的左右兩側本來還有左右兩廊,也分彆建了房屋,如今卻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早已放棄掉了,用泥磚堵了巷門,隻當左右是荒地、後麵是廢園。

林叔夜甥舅在黎嫂的引領下進了門,這一進門林添財就皺眉了,因為這個大門十分闊敞,但門板卻單薄極了,就是兩塊柴板,製作十分粗劣,地麵也沒有門檻,柴門下麵漏著風,仔細一看似乎原本是有門檻的,卻被鏟平了。再一細看,門兩邊的牆壁都有填補的痕跡,看來原本的大門還不止這麼大。

進了門,抬頭就看見一塊巨石磨平的屏風,屏風足足有一丈八尺高、兩丈二三尺寬,乍一看很有氣勢,隻是光禿禿一塊石頭看著十分突兀。

黎嫂說:“聽說以前這裡掛著一幅很大的刺繡,不過我來的時候已經沒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林叔夜抬頭看著這塊巨石,遙想了一下說:“這麼大一塊刺繡,那可漂亮得很呢,這個繡坊不是破爛啊,至少當年經營它的人是用心的,舅舅,如果我們能將繡坊給重整起來,一定給給它再披上一塊更好看的刺繡。”

三個婦人中最老的那個聽了這話,忍不住看了林叔夜一眼。

繞過屏風,眼前忽然開闊,這是一個很大的天井,儘管如今地麵已經滿是泥濘野草,但建築結構畢竟還在,讓人一看就有心胸一闊的感覺,天井的正中央有無數小坑組成了一條小路,看得出原本應該是鋪著鵝卵石,如今鵝卵石都被挖掉了,就變成了一條坑窪,十分醜陋。

林添財忽然想到了什麼,叫道:“這裡……難道……難道這裡是凰浦繡莊”

黎嫂道:“是啊,這裡就是黃埔繡坊。你們沒看文書嗎”

林添財的嘴角抽了抽,跟著有些不自然地嗬嗬笑起來:“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林叔夜問道。

林添財在林叔夜耳邊低聲說:“這個繡坊,就不是自己慢慢破敗成這樣的,是被人硬生生糟蹋成這樣的。”

“硬生生糟蹋這不是陳家的產業嗎為什麼要糟蹋自己家的產業。”林叔夜沒意識到這是什麼秘密,所以沒壓低聲音。

黎嫂等人聽了這話,不禁看了過來。

“這座繡坊原本不是陳家的,是被陳家吞並的……”林添財看到幾個婦人近在咫尺,忽然又改口:“嗨,陳年舊事,不說它了。反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穿過天井,外大廳堆滿了雜物,若不是這些雜物,應該也是一個很寬闊的廳堂,裡麵那牆壁原本可能有擺神主牌的桌案,如今也全都鏟掉了。這麵牆壁左右各有一個門戶,進了門戶,林添財說:“總算是像個有人住的地方了。但還是不像一個繡坊。”他的嘴可真刻薄,黎嫂等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瞪什麼,這裡東西擺的亂糟糟的,有個繡坊的樣子”

這裡原本是內廳,這時擺滿了各種刺繡的用具。此外還搭了兩張便床,看著很是雜亂,但總算不像前麵那般荒廢。

黎嫂將繡坊裡的繡工都叫了來跟林叔夜相見,一共三十幾號人,都是女子,老的有五十來歲,小的才十二三,不過大部分集中在三十多歲的年紀。繡工們這兩天早聽說會來一個新坊主,卻沒想是這樣一個毛頭小夥子,一張鵝蛋臉,模樣倒是漂亮得緊,又斯斯文文的像個秀才公,這樣的人能做什麼刺繡生意好些人心裡便有些冷了,隻是想:這小夥子多半轉一圈就走,這繡坊以後多半還是黎嫂話事。

黎嫂告訴林叔夜,這整座繡坊,大多數屋瓦都漏雨,隻有這內廳和西邊三間大屋瓦片還算齊整,“我和吳嫂、劉嬸住在這內廳,那三間大屋,一間做工房,一間給繡工們住,還有一間就做了倉庫。”

林叔夜看了看這內廳,又要去看那三間大屋,才到第一間,黎嫂連忙說:“這間大屋裡擺了大通鋪,除了住在村裡的,有二十號人住在裡頭,裡頭都是女人的東西。”林叔夜聽說便不進去了,且去看中間那間大屋,這裡做了工房,滿屋子都是繡架子、繡車,也堆了一些半成品布帛,橫七豎八的,管理頗為混亂。

林添財一看說:“去年我家鬨了老鼠,鬨得不可開交……”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說這個,一起向他望去。

“老子被鬨得不能安生,一惱火,滿屋子撒了麵粉,那老鼠踩了麵粉就有了腳印,老子追著腳印找到了老鼠窩,拿鏟子挖了起來,挖啊挖啊,挖了個好大的老鼠洞!結果一看!好家夥!”

人群裡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叫喜妹,好奇地問:“怎麼樣”

林添財指了指這間工房:“那個老鼠洞,比這裡還齊整。”

喜妹噗呲一下笑了出來,被旁邊一個老婆子趕緊捂住了嘴,黎嫂臉上有些慚愧,吳嫂卻眼神中射出怒意,劉嬸趕緊打圓場:“去倉庫,去倉庫。”

西側這三間大屋,最裡麵的一間做了倉庫,劉嬸打開鎖,進去一看,林叔夜倒是眼前一亮,齊齊整整的各種架子,堆放著各種物料、繡品、半成品,雖然架子大半空著,但這秩序感卻和工房那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架子一大半都空著,顯然物料也好成品也好都不多。

劉嬸說:“這裡不能點火點燈,所以暗了些。以前倉庫是設在後麵的,後兩進廢掉之後,倉庫就挪到了這裡。”

林叔夜的生母是廣茂源的一個繡工,他就是在繡架旁出生的,從小知道繡房的事情,這時內外察看,隻見這倉庫不但歸類整齊,而且無燈無燭,所有可能引火之物一件沒有,在恰當的地方又放了石灰以防潮、樟腦以驅蟲,在細節上也是滿分。

林添財嘖嘖道:“這才像個樣子,劉嬸你在這裡屈才了。回頭我給你介紹個省城裡的好差事吧,保你人工翻倍。”

吳嫂的臉色更不好看了,劉嬸忙說:“這裡挺好的,我是黃埔村的人,不想離鄉。”

林叔夜將繡坊內外看了一遍,然後回到玄關處,在那塊光禿禿的石頭前麵發怔,直到林添財來叫他,問他要不要回去了,林叔夜卻道:“我想在這裡住一晚。”

“這破地方有什麼好住的,”林添財嘟囔:“現在天色雖然有些晚了,但趕一趕路,還是能回西關的。”

但林叔夜還是道:“我想在這裡住一晚,要不舅舅先回去”

“這什麼話!”林添財對外甥真是沒的說,雖然不樂意,卻還是告訴黎嫂他二人準備先住下,對此黎嫂倒有準備。

東邊三間大屋有兩間都是瓦片不全,天晴漏光雨天漏水,隻剩下中間那間也堆了雜物,聽說新的坊主要來,昨天已經把中間那大屋收拾了出來,屋子倒是收拾乾淨了,裡頭擺了兩張簡陋的床。這是一個能做刺繡廠房的房間,麵積自然是不小的,兩張床擺下去後也顯得空空蕩蕩,進門沒一會,林添財已經打了三四次蚊子。

黎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床鋪雖有準備,但不知道坊主什麼時候來,所以今天沒準備飯食。”

林叔夜道:“不要緊,我們吃點乾糧就好。方便的話先把賬簿取來,再拿一些本紡出產的繡品,我們今晚看了賬簿、繡品,明天好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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