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件事情,那天林添財也是出乎意料,一開始還以為陳家老太太隻是要讓林叔夜去管理繡坊,萬沒想到對方會直接將黃埔繡坊的地契和股權文書都給了,這裡頭的緣故林添財至今覺得古怪——這不像那個老女人的作風啊。
女人也有些意外,卻又道:“要我去做大師傅,那整個繡坊,都必須奉我為師。”
“這也應該。”
女人說:“是所有人,包括坊主。”
林叔夜怔了怔,便明白過來,這是說他林叔夜也得奉她為師,但他仍然應道:“應該。大師傅這般技藝,能奉大師傅為師,是我的榮幸。”
女人嘲弄地看著林叔夜:“如今廣繡行裡的規矩,第一次見師父,是這樣站著說話的”
林添財已經明白女人是什麼意思,大喝了起來:“喂!你這婆娘!雖然你有幾分本事,可也不要太過分!”
不料林叔夜已經甩開衣服前擺,林添財叫道:“阿夜!”卻阻止不了林叔夜單膝跪下,拱手向女人說:“既奉為師,自然當行弟子禮。此處無茶,來日補敬。”
女人似乎沒料到林叔夜能夠做到這個地步,沉默了起來。
林叔夜單膝跪在那裡,手仍然拱著:“第三個條件,請師父一並說吧。”
他本來就長得俊,這幾年又沒吃過風霜之苦,昏黃的夕照打在這張臉上,每一寸皮膚都隱隱帶著光澤。
女人看著他這張臉,忽而出神,竟沒忍住伸出手來,摸向他的臉龐,她的手也跟臉一樣粗糲黝黑,一些地方還帶著黑色的凸粒,手腕處有一片傷疤,傷疤周圍的皮膚倒是和常人差不多了。就在手觸及林叔夜下巴的瞬間,女人仿佛觸電一般縮了回去,跟著聲音變得更為冰冷:“第三個條件是,得我樂意。”
林叔夜呆了呆:“那……那師父你樂意不”
女人站起身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不樂意。”她東西也不多,隨手收拾兩下,轉身就走了。
林叔夜怔怔跪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就是再遲鈍這時候也得明白:他被耍了。
劉三根在旁邊看得搖頭,林添財更是破口大罵:“賤人!這個賤人!阿夜你是不是傻,看不出她在耍你呢!一個縫補衣服的臭婆娘,敢這樣作踐我們家阿夜!”
近十年來,在林添財賺到一點錢後,就沒再讓自己的外甥吃過物質上的苦了,陳家的人把林叔夜當野種,廣繡行的人也都看輕他,可彆人越輕賤林叔夜,林添財心裡就越護著,便是對自己的親兒子他也沒這樣。
眼看天色已黑,趕墟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大部分攤子也都收了,整個深圳墟變得冷清起來,林叔夜這才失落地站了起來,林添財心疼,過來給他拍膝蓋上的泥土,一邊說:“走吧,這種人,活該她空有一身本事,卻得在這裡給人補衫。”
林叔夜嘴裡卻冒出來一句:“要怎麼她才能樂意呢”
林添財聞言大怒:“阿夜!你還想著什麼呢!你這不是魔怔了!你這是舔狗,舔狗!”
林叔夜回過神來,看向林添財正色問道:“舅舅,像她這般技藝,在廣繡行裡是什麼級等”
“這……”林添財雖然不樂,卻還是不得不承認:“一線四分,還有這針法,至少……至少是大師傅往上。”
“大師傅以上,那就是刺繡宗師了,那整個廣東,有多少刺繡宗師”
“能有多少!廣潮雄韶惠,肇羅高雷瓊,除了廣潮,其它的一個府都不見得能出來一個。”
林叔夜緊跟著問道:“那以我們黃埔繡坊的家底,能請得到一位刺繡宗師坐鎮不”
林添財忍不住哈了一聲:“你做夢!廣東十大名莊,除了廣茂源和潮康祥,其它每個繡莊也就一位宗師坐鎮,那都是跟祖宗一樣供著的。你那個破繡坊,去請個大師傅都要被人笑話,還想請宗師……”忽然他停了嘴。
“對啊!”林叔夜說:“本來是絕無機會的,但眼前卻偏偏有這麼個滄海遺珠,既然八大名莊都能像供祖宗一樣供著一位刺繡宗師,我們為什麼不能”
林添財被駁得沒法回嘴,好一會才說:“可人家不樂意啊。”
“如果是跟十大名莊拚財力人力物力,我們黃埔繡坊都絕無半點機會,可現在人家開出來的三個條件,我們已經達成了兩個,隻剩下最後一個‘不樂意’了,這不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嗎”
林添財嘴裡好像被塞了一個雞蛋,說不出話來,平時總覺得外甥楞,總覺得外甥傻,總覺得外甥呆,可這話……好有道理沒法反駁啊。
林叔夜就直直站在那裡,站到太陽完全落山,周圍一片黑了,劉三根在旁邊說:“夜少,我們找個地方投宿吧,總不能在這裡過夜。”
林添財揮手:“你彆吵!沒見阿夜在想事情呢!”
林叔夜絞儘腦汁,要尋找一個突破口卻總是無法,細細想著自見到女人後發生的每一個細節,想那楹聯,想那針法,想她的醜陋,想她那雙似乎有些眼熟的眼神,想到那隻手……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下巴,這是她的手唯一觸碰到自己的地方,跟著便想起那隻手近在咫尺時的樣子。當時因為靠得太近,所以手的紋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啊!”林叔夜叫出聲來。
林添財:“有辦法了”
“舅舅,找她去,找她去!”
深圳後村,靠近墳地之處,立著一個吊腳竹屋,屋外有鬼火明明滅滅地飄著,屋內隱隱射出暗黃的燈光,林添財道:“村裡人說,那女人就住這了。這鬼地方,她怎麼住得下去!”
林叔夜走近,拍了拍屋子前的竹柱,叫道:“師父,弟子林叔夜求見。”
過了一會竹屋呀的一聲推開了窗戶,女人偎在窗邊,見到林叔夜似乎有些意外,語調懶懶地:“不說了我不樂意麼”
林叔夜沒問怎麼才能讓你樂意,反而問道:“師父,你這臉上的皮膚,不是天生的吧。”
女人的眼睛一下子變狹,目光也變得銳利,甚至就連呼吸都有些緊促。
“師父你剛才靠近我的時候,我發現你手上的皮膚,不像正常人的肌理,我在我們家一本古書殘本中看過,有一種海外怪樹產生的膠液,如果黏到人的皮膚上,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師父你的手上是不是就沾染了這種毒膠”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語氣變得更加冰冷,甚至透著不善:“你說這些作什麼!”
“根據那本古書記載,有一種古蜜,似乎能溶解這種毒膠……”
林叔夜還沒說完,已經被女人有些淩厲的叫聲打斷:“你說什麼!”
林叔夜繼續說:“我舅舅見多識廣,我跟他形容了那種古蜜後,他說他曾經見到過,所以……”
砰的一聲,窗戶關上了,林叔夜心弦一緊,跟著竹屋的門砰的打開,傳來女人的聲音:“進來說話。”
林叔夜大喜,進了門,竹屋裡頭一切簡陋,除了一個整整齊齊擺放著絲線繡具的架子外,就是一床一桌一椅,桌麵一燈如豆,女人坐在椅子上,對燈撫頰,也沒看進門的林叔夜甥舅,隻是悠悠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如果你真能……恢複我的這張臉……”
林叔夜忙問:“那您會樂意麼”
女人轉過臉來,借著昏暗的燈光看著林叔夜,眼神極其複雜。她的臉醜得如同夜叉鬼怪,但一雙眼睛卻亮如暗夜中的星星。
林叔夜忍不住想,那毒膠後麵的真麵目,卻不知道會是怎麼樣的
“師父……我能不能知道,你叫什麼”林叔夜忽而問出這句話來。
“彆叫我師父!我……”女人長長籲了一口氣,仿佛林叔夜要問的,是一個她不願意揭開的隱秘。
她沒有直接回答,隻是在燈光搖晃中悠悠念了兩句話:“衣冠熏染中原氣,故習漸變庶蘇杭……”
林叔夜隨口接口:“五絲八絲廣緞好,十字門開向兩洋!”
女人的眼睛閃了兩閃,白日間的狂態再次出現,她笑了起來,仿佛想到了昔日間的什麼畫麵,笑聲中說道:“我叫什麼嗯,我叫高……高眉娘!”(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