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
元鼎六年末,劉徹的病慢慢痊愈,西羌那邊也漸漸傳來消息,漢軍數戰皆捷,眼見的,叛亂就能平定。
蜀地刺史報上來,言蜀地有位方士,名欒子。自稱通長生升天之術,為人亦的確通數門法術,刺史拜服,特引薦給皇帝。
劉徹少年時本不信方士之術,然而年歲漸長,慢慢的便有些信了。尤其前些日子方大病一場,聽聞長生二字,不免心中一動。吩咐道,“讓伍被去試試這個方士的神通。”
數日之後,禦史大夫伍被繳旨,笑道,“這個欒子看起來的確像是世外高人風範。臣不知其是否真的通長生之術,但那些滴水成冰的小道術,倒是確實有的。”
陳皇後聽聞此事,頗嗤之以鼻,道,“我才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麼長生之術,多半又是掛羊頭賣狗肉的。”
其時劉徹亦在長門殿,聞言笑道,“嬌嬌不也曾說過,‘這世上有神通的人,也是可能有的。’是與不是,見見總沒有壞處。”
陳阿嬌無法勸阻,心下卻有些不祥的預感。揉了揉眉心,想道,不知道這欒子與史上的欒大,有什麼關係沒有。自元狩年間李少翁事,劉徹對方士之說便沒有史上那麼信奉。亦無史書所說對長生的狂熱。她便以為,此事算是揭過。沒想到,還會有如此發展。
劉徹於是召方士欒子進宮。
其時正是冬十一月裡,長安天氣寒冷,劉徹擁了狐裘,坐在禦花園亭中,亭周皆有紗幕,尚覺得北風凜冽,吹到麵上,觸手成寒。那欒子隨著引路內侍一路行來,形貌修潔,衣裳單薄,卻不見得半分冷的。來到亭下,跪下參拜道,“方士欒子,參見皇帝陛下。”
劉徹沉默半響,方淡淡道,“起吧。”
欒子起身抬眉,拱手道,“陛下,”話未說完,卻怔然片刻。
楊得意在劉徹身後,窺見劉徹略皺了眉頭,知道皇帝心中不悅的,連忙斥道,“豎子敢在君前無禮。”
“陛下,”欒子回神稟道,“非乃小道膽大無理,隻是小道自認修為略有些小成,可以窺見一些天命命相的。適才看到陛下頂上紫氣淩雲,實乃小道生平未見之盛,此乃真命天子之相。”
他見劉徹麵上稍晴,遲疑了片刻,道,“隻是,陛下印堂上有一抹暗色,竟是有人巫蠱作亂之相。”
此言一出,猶如石破天驚。滿園宮人,儘皆變色。
大漢自建國以來,曆任皇帝,皆對巫蠱一事,諱莫如深。僅漢武一朝,前後兩任皇後見廢,明麵上的理由,都是巫蠱。
此二字,便是未央宮的夢魘。
劉徹倏然麵色,冷笑道,“道長若信口開河,莫不是覺著朕的刀斧手,砍不斷你的腦袋?”
“小道如何敢。”欒子口氣恭順,麵上卻半分不懼,昂然道,“陛下乃聖君,無奈總有奸人作亂,企圖不軌。陛下近日裡可覺得身子不適?”
劉徹麵上神色不動,但不經意間,眉心卻跳了一跳,想起前些日子那場大病,心下猶疑,寒聲道,“既如此,道長可能指出,巫蠱作亂的是誰個人?”
“小道並不識未央宮中人。”欒子氣定神閒道,“但是,小道敢說,作亂之人,必在宮中。”
“而且,”他凝神看了看,肯定伸手指向南方,道,“在那個方向。”
“馬何羅!”劉徹厲聲吩咐。
“在,”馬何羅閃身而出,應道。
“你帶著一隊期門軍搜查未央宮南的宮殿,若是沒有發現,”劉徹神情詭譎的看著欒子,淡淡道,“朕也不要彆的,隻要你九族的腦袋。”
“小道修道之人,”欒子拱手笑道,“一家九族,俱在這了。陛下若是不信,隻管取了就是。”
馬何羅去了半響,從未央宮的長廊上跑過來稟道,“起稟陛下,臣搜查南宮各殿,在緋霜殿昔日李婕妤自縊之處地下,發現了這個。”
“好,好。”劉徹怒到了極處,反而不曾作色,淡淡道,“呈上來。”
宮人捧了托盤,膽戰心驚的呈在禦前。劉徹凝神去看,托盤中放著兩個小小的草人,一男一女。背麵刻著生辰八字,字跡尚有些稚嫩。一個草人的背麵上的生辰八字,自然是他的。而另一個生辰八字的主人,赫然是,長門殿裡的陳阿嬌。
“孽子,”劉徹寒聲冷笑,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朕尚念著父子之情,不忍戕害。他倒好,竟敢重演巫蠱,禍亂宮廷。”
“傳朕的令,”他慢慢道,“封了緋霜殿,將皇四子與蓋長公主一並打入宗人府大獄。
齊地王府中,寧澈苦求見齊王數日有餘,齊王劉據始終謝絕不見。到了此日裡,齊王的貼身侍從終於出來道,“寧先生,王爺吩咐讓你進去了。”
寧澈怔了一怔,入內道,“王爺當真看不出來,此時還不是行事佳時麼?”
“我知道。”劉據啜了一口茶,慢慢道,“所以這些日子才不肯見先生。”怕被他曉以利害,連自己都放棄。
“此時,那人大約已經見了父皇了。所以,先生的百般話,都不必說了。”
寧澈閉了閉目,頹然道,“還請王爺相告,明知萬事不妥,為何還要一意孤行?”
“因為,我是為人子女的。”劉據慢慢笑道,“我無法容忍,我的父親,昭告天下,說我的母親曾經構陷其他女子,然後,重扶了那個女子,坐上我的母親曾經做過的位置。”
“可是……”那些都是事實啊。
當年的事時日久遠,局外人早就窺不清真相。其實,陷在皇家的人,哪個是無辜的呢。陛下不能說自己,也不好指責如今的飛月長公主劉陵,隻好讓那個已經逝去的女子,承擔所有罪名。
哪怕,那個女子,也曾是在無數個夜裡陪他度過的枕邊人。
陛下,對自己舍棄的人,當真是很絕情。
“我知道你想什麼。”劉據淡淡一笑,“你可以這麼想,但是,我站在我的立場,卻不可以這麼想。”
“而且,”他沉下了臉,冷冷道,“沒有人會比我更清楚,父皇是個多麼無情的人,為上位者,無情且多疑,本就是通病。這些年,他與陳阿嬌之間並無衝突,所以可以相安無事。可是,一旦有衝突呢。”
他抿唇道,“我想看看,我的父皇,究竟可以無情到什麼地步。”
陳阿嬌托了桑弘羊,去查那個叫欒子的方士的來曆企圖。然而桑弘羊動用了幾家的力量,依舊沒有查出關於此人的一絲半毫。
這個人,仿佛如他們,就是憑空冒出來的一般。
日裡,在長門殿,陳阿嬌重聽了那觸目驚心的兩個字,怔了一怔,連險些咬破嘴唇都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