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語出驚人呐。”衛霜咳了兩聲忍了忍笑,“念了啊賢徒敬啟,見信如晤。乖徒兒,小暮白,來,香個。(念到這衛霜實在忍不住笑出聲)闊彆三載,不知道小暮白有沒有想為師啊,有沒有天天練劍啊,武藝有沒有進步啊我這會兒正在水火衛,想著寫封信給你。按為師對你的了解,你肯定是不聽勸,要去跟那些個世家子弟打架,而且肯定贏不了,最終要逃回乾坤衛,所以提前嘲笑一下(你還會這樣啊,哈哈?)暮白,你笑了。”衛霜發現萬暮白本來毫不關心的臉上竟然浮現出燦爛的笑容,不是與其他子弟應承時的假笑,是那種非常真切,發自內心的開心的笑容。
“嗯?”一聽衛霜的話,萬暮白立刻收起笑容板起臉,“有嗎?”
衛霜又白了他一眼,繼續念,還是一股玩世不恭的語氣“說句實話,姐姐我,不對,為師我非常喜歡你,甚至想日後幫你說媒找個媳婦,可是你在外人麵前不是冷冰冰的,就是假笑,還是那種一眼就能看穿的假,你的演技真的讓為師不敢恭維(這是真話)。為師覺得,你要是多笑笑,多去交些朋友,肯定很受姑娘們喜歡誒,暮白,你師父真的給你說過親啊?”
“什麼?”萬暮白還在裝著一副嚴肅的表情。
“雖然說你那時候才六歲,但應該會有很多人想跟你成個親家吧,有人登門提親雖說早了,但也不過分啊。”衛霜八卦心起,追問著。
“咳,那時候父帥在外查案,我的終身大事沒人做主。”萬暮白被衛霜追問得沒辦法,站起身來在園子裡散步。
“誒那”
“你還念不念?”萬暮白不耐煩地質問道。
“好啦好啦,你看你急什麼。”衛霜看萬暮白似乎真的有點火,見勢就收,“扯遠啦,為師此刻,正坐在東林城外的故人亭裡,亭外開滿了芍花,紅得像火,聽當地人講故人亭這兒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真想留下來看看啊。為師記得,那時你練劍的時候看著飄落的花瓣傻笑被為師責罰,不但不好好反省,還說想看遍這世間所有的花草,把那些花草全種到你的白芷園裡,和為師一起看群芳鬥豔的美景。為師當時權當是玩笑話,以為你不專心,對你百般責罰,如今想來竟另有一番意味。
“仔細想想,你我師徒相伴僅有六載,你天資聰穎,竟在如此短時間內就學會了八十一路乾坤劍法,還把最難的乾坤·廓朗練得有模有樣,由此看來,萬可那小子(這尊師真是俾睨天下啊)也沒你優秀。可仔細想想,為師實在對你太過嚴格,你說想去秋陵山也是一拖再拖,直到為師離開,最遠也隻去過天瀾池,而且那兒還是練劍的地方。
“為師的記憶中,似乎責罰多於關心,可每次想起為師在某日某時責罰你卻又想不起原因,似乎是為師無理取鬨一般。其實,為師想起你最多的就是你的笑,最懷念的就是你我初次見麵時,為師抱著你去乾坤衛的武庫選兵器,你看著乾坤簫去抓又抓不著,結果回頭對為師說‘師父,等我練成了是不是就能拿了?’那樣天真的笑容為師也僅僅是第二次見。為師好幾次看到你深夜還在練劍,不知是怕第二天被我責罰還是為了實現那點天真的想法。
“好像在記憶裡你我除了第一次見麵之外,其餘都是在習武,或者就是在習武的路上。有次我看到我所定的習武時間之外,你還要學習禮節、書畫、音律,我才明白過來,無論你自己內心究竟是為了什麼,僅僅因為你乾坤衛公子的身份就不能落後,你必須做到完美,成為外人心中的楷模,這樣才不會丟乾坤衛的臉麵。所以,雖然我想到你身上的重擔心裡會無比壓抑,可我必須狠下心來,因為你不僅僅是我的徒弟,你要做的也不僅僅是練劍這麼簡單。
“為師其實知道無法與你在一起多久,隻希望能多教你一些,也能多關心你一些。為師多希望你隻是一個平凡的孩子,求的隻是頓飽飯,不用受那些壓力,不用為了外人的目光讓自己遭罪。
“與徐武提出辭呈那天,看著你跟著乾坤衛的隊伍伴著飛雪越走越遠,這是你第一次正式的任務。為師本想等你回來,看你跟為師炫耀,但為師一想到你離去時回頭那一瞬的眼神就知道,若是等你回來,為師就真的走不了了,其實為師心裡清楚,你嘴上說不在意,心裡比誰都關心,為師真的沒那個勇氣當麵向你道彆,所以才選擇不辭而彆。離彆三載間,為師也會想,你回來之後知道為師已走,會不會想我,會不會問徐武我到了哪去,會不會”
衛霜讀至此處被萬暮白大聲地打斷,不是讓他不要讀,而是萬暮白自己大聲往下說了起來,仿佛在向一個看不見的人質問“會不會回來?會不會還記著我這個徒弟?會不會隻留我一個人?會不會再提起我?是不是我的武功太差?還是我太淘氣?還是那日我犯錯得太多惹您生氣?為什麼為什麼根本不讓我見您最後一麵?難道說我就這麼不堪這麼差勁,讓師父不堪入目嗎?”
萬暮白背對著衛霜歇斯底裡地大喊,一手狠狠地砸在欄杆上,一手掩住淚水,儘力忍住不放聲痛哭,然而還是發出了陣陣抽涕聲。
“暮白你”衛霜不知所措,拿著信的手放了下來,看著自己的摯友不知如何安慰。說真的,這是衛霜第一次看萬暮白如此傷心,頓時慌了神,他知道萬暮白此時定是想要一個人去安慰他的,也是不想讓彆人看到他痛哭的樣子的,真不知如何是好。
正當衛霜站起身來走向萬暮白時,萬暮白很大聲地醒了醒鼻子,長出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對衛霜說“繼續念。”
“暮白你是不是”
“不想念就撕了!”萬暮白惡狠狠地吼道。
衛霜輕歎一聲,見萬暮白如此,他完全知道繼續念下去可能還是會觸動他的心弦,可是,若不念,衛霜也不信萬暮白會舍得撕掉信,反而會自己躲起來把信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地看完,甚至到每個字都記住為止,那時就隻有他自己來承受回憶給他帶來的痛苦了。
“為師此生也無遺憾,這神州我來過,我看過,見過最美的風景,也遇到過最難忘的人,然而這又有什麼用呢?為師少時鮮衣怒馬,同三四知己同遊天下。可是,為師還是很孤獨,真的很孤獨,神州萬民熙熙攘攘,我卻總覺得是孤身一人。本來,我不知道這世間還有什麼留戀的,直到遇見你,小暮白。我記得那天徐武為你募師,我來晚了些,但我不甘心就此錯過這次機會,便翻牆入乾坤衛,結果引得近百人在府中追捕我一人,最後我還是甩開了他們,跑到了試場,正巧還剩半個時辰,我將文試完成,到了武試一半,那些追為師的人才發覺他們追捕的人已經打倒數名對手。哼,想抓住本小姐,除非萬可親自出手!
“其實,從收你為徒的時候,為師便知你我相伴不會太久。小暮白,千萬不要覺得是你學藝不精,為師坦言,雖然為師多有責罰,可你的天賦和悟性都強過我,甚至萬可當年,你總是覺得自己不如彆人,可你在彆人眼裡卻是永遠都無法到達的高山。每次為師責罰過後,都會仔細反省,是否責罰過當,有時甚至後悔,本是些小事,為何要你吃苦。
“近日偶遇到一位教書先生,聊到他的一位頑徒,我問他是否有打罵,那老者飲下一盅酒大笑說,自然是有的,我又追問是為何,他卻憨笑著說忘了。我嫌棄他連於徒弟的過往都能忘,他卻駁我說,想來隻記得徒兒種種優點,至於調皮搗蛋,現在看來反倒是平添了許多可愛之處,仔細想想,當時自己為什麼要責罰?總是不至於的。
“與老者道彆後,為師那幾日竟失眠了,每每閉上眼睛就浮現出你的身影,不由得倍感思念。你的調皮、你的胡鬨,為師都一一釋懷,因為正如老者所說,師父從來隻記得徒弟的好,而忘了徒弟的壞,可是,你我相伴的最後幾年,你卻時時避著我,問你你也不答,叫你你也隻是應一聲,仿佛一夜之間你我終成陌路,此時為師到如今還是未能明白,許是你那是已學會了乾坤劍法,覺得為師會的還是少了吧。
“馬車已至,為師此去欲前往昆侖看看那的飛雪,就此收筆,道個平安吧。
“愚師離塵白芷煙。”
衛霜念罷了信,看著萬暮白的背影久久不能釋懷。雖然他從未見過萬暮白的師父,但依然能感覺到他們師徒間的真情愜意,可是最後有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讓兩人有了隔閡,最後不得相見。
衛霜一直堅信自己明白萬暮白心中所想,但是此時他的這個想法卻動搖了,因為他知道自己觸及到了萬暮白從來不為人所知的一片內心,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掏出來獨自翻閱。萬暮白此時依然背對著衛霜,如一個雕像一般,愣愣地盯著小池裡的荷花發呆,微風吹動他的衣角,也把他的思緒吹向遠方,一直吹到他的師父所在之處
衛霜和萬暮白兩人都沒有動,就靜靜地站在那。不知過了多久,萬暮白首先打破了平靜“小霜,會不會覺得我過於矯情了?”
衛霜輕輕一笑“沒有。至少我沒有經曆過,也不懂這個感受。”
“呼彼時年少不知事,牽著師父的衣袖就天不怕地不怕,後來意氣風發,不懂她可有可無的陪伴有何意義。然而江湖如潮,波濤洶湧,最終是攜手同去,策馬獨歸。恍然想起那年她獨立庭院任飛雪落滿衣身,等我抬袖拂去。才知道所謂的師徒緣分,不過是一句初心莫負”
“二人相伴,便是極好,若相隔千裡,初心未改,也不算江湖不見”
萬暮白輕歎一聲,不再言語,隻是進屋背起師父留下的空語劍,隻說一聲“我去天瀾湖練劍,酉時之前彆來找我。”
衛霜目送萬暮白離開,然後一人盯著信發呆,回想著萬暮白最後寂寥的背影,竟然第一次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萬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