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吳隻看見六張臉龐便從聚落中湧出,翩然飄飄,向自己落來。
墜來。
追來!
左吳一口氣沒喘上,這六張臉好像是有千鈞重量的玻璃造物般,能將自己輕易砸成肉泥;可倘若不伸手去接,又好像一落地都會碎成千片萬片,再也拚不起來。
矛盾的感覺讓大腦灼燒,慌亂下左吳睜眼,看到了半成神靈一瞬的關切時便意識到睜眼就看不清他們了,趕緊把眼閉上,手還是往前伸出。
理所當然。
實體的手臂接不住隻有閉眼時才能看清的幻覺。
那六張臉也壓根沒有想象中那樣重逾千鈞。左吳能呼吸了,能小心看著他們了,看著六張臉在自己眼前飄動,看著他們從青年分彆變老。
左吳抿嘴,深深吸氣,是在緩解剛才一瞬的窒息,又好像咽下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眼淚。
忽覺半成神靈拽了拽自己的衣袖。
“呀,需不需要我幫你回朔一下他們的人生,他們的故事,還有他們的關係?”她問。
“……不用。”左吳搖頭。
“你這人怎麼什麼都不要我幫你做啊!”半成神靈有些不滿。
左吳咧嘴,緩緩睜眼。見到無限神機模擬出的和煦光線鑽進自己的眼眸,也見著在幻覺中慢慢才能看得分明的他們慢慢消散。
這隻是六張臉,六張能給自己一瞬慰藉和美好的臉。這便夠了,因為黛拉還在自己身邊,艾山山和列維娜還有姬稚也離自己不遠。
“你已經幫我做了許多了。”左吳隻是說。
“那隻是舉手之勞!”半成神靈不屈不撓。
左吳無奈,打趣“行吧,行吧。那趁我還沒對我的同族產生厭惡,再多讓我往前回朔回朔?我想看看我祖上有沒有出什麼王公貴族。”
“好哦,閉上眼睛就好。”
左吳依言,閉眼後看到自己腦海中的無數張臉已經排成一列,像正打算接受自己檢閱的士兵,然後快速前進。
邊看。
左吳邊和半成神靈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你知道嗎?我感覺我的祖先比我想象中要少。”
“你祖先比你想象的少?!……不是我殺的!”半成神靈飛速搖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左吳失笑,自己腦海中人臉所佩戴的裝飾越來越古典
“怎麼說呢?人類在遠古最危急的時候,族群有隻剩下幾百人的時期,差一點就要滅絕,如今所有人都是這幾百人的後代。”
“可就算這樣,嚴格按照毫無關係的兩人兩兩配對,十六年一代,一代四個孩子,那發展到如今,人類的數量鼎盛時也該超過萬億才對。但沒有,就幾百億,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半成神靈搖頭。
“因為肯定有人娶到了自己的親戚而不自知。甚至娶到親戚的概率會比想象中大不少,”左吳說“嘿,我祖先裡王公貴族是有,可怎麼還有不少和尚?”
“和尚是什麼?”
“就是信奉了一些人格神的人,半成……你對我們這些生靈所信奉的人格神是什麼感覺?”左吳想起了之前自己對列維娜的信仰的嫉妒,簡直恍如隔世。
“沒什麼感覺呀,倒是你,為什麼總是把我的名字隻念一半?我是什麼沒辦法說出口的東西嗎!”她叉腰,不滿又往上疊了疊。
左吳愣了下“……我不覺得‘半成神靈’是什麼正經名字。”
“可所有人都是這麼叫我的。”她搖頭,踱到窗邊,看向天空的,正和血肉和教宗一直拉扯的大汗
“大汗,或者被你叫燎原的灰風的,她應該算是我的母親吧?可她……從來沒有好好瞧過我,更彆說好好叫我了。”
左吳睜眼,下意識看了眼小灰,又把視線轉回她身上。
半成神靈趴在窗上,喃喃“燎原的灰風隻在公事公辦的時候,用‘半成神靈’稱呼過我,如果你說這不是什麼正經名字,那我……”
“停一停,”左吳齜牙打斷“我幫你取一個。”
“可你不是連食煞的契約者——你的二女兒的名字也沒想好,都這麼久了!”她瞪大眼眸,滿臉不信“我怕你取得不好聽。”
“不會,不會,”二公主的事讓左吳覺得有些汗顏,但還是硬起頭皮“這次我有靈感。”
“嗯哼,那你……說來聽聽嘛,”她抱手,腳尖卻在地上輕旋,忸怩又期待“如果不好聽,或者沒織褸食煞氣派,我可……不接受哦。”
左吳覺得自己大汗淋漓。甚至想要借助視界來個隨機詞來應付一下了,可閉眼時,才想起自己的視界已經在之前漫長的跋涉中碎裂。
可就這一閉眼。
他又看見了自己的祖先中那幾個不知怎麼混進來的光頭和尚,還真的思如泉湧。
“知道嗎,人類的佛教曾有‘縱三世佛’的說法——過去佛,現在佛和未來佛。你既然代表了過去,那不妨讓我化用這‘過去佛’,”
左吳越說越快
“‘過去佛’的名字叫燃燈古佛,借用一下,就叫你‘燃蘿’吧!”
“燃蘿?”半成神靈咂摸著“‘燃’我明白了,‘蘿’是哪來的?”
左吳微微彆開視線,說的話連標點都沒有“燃燈佛的梵語音譯是‘提和竭羅’所以你的蘿就是來源於這個音譯的末尾……”
“不說真話我就不接受!”她氣鼓鼓墊腳。
左吳隻能老實“可能是黛拉的影響,你在我眼裡……像和她同齡的人類……同樣有個古代詞語專門形容這個年紀的女孩,就是蘿……”
最後的詞他細若蚊蠅。
卻隻見半成神靈沉默片刻,笑起“這還差不多。燃蘿,燃蘿。好啊,挺不錯。”
左吳睜眼“燃蘿?”
“誒。”
“燃蘿。”
“嗯啊。”
“燃蘿!”
“唔耶!噗哈哈哈哈,”燃蘿再次應聲,笑起“你叫我這麼多次乾什麼?好傻。”
左吳隻是笑著擦了擦鼻子。
燃蘿還杵腮看著天空,看了一會兒後開口“注意,你對你同族的厭惡要回來了。”
“我知道,我還在往前看呢,”左吳點頭“一直往前,我不信我對更往前祖先中的古猿,或者和恐龍一起生活的哺乳動物,甚至昆明魚也會感到厭惡。”
“這得你自己試試了。”燃蘿聳肩,還是悠哉杵腮看著天空,隻是又想起什麼“不要向過去追朔的太快太遠!”
左吳勉強笑了下,媽的,那種厭惡感真的回來了,附骨之疽,無從擺脫。厭惡感在追著自己,已經碾碎了自己對智人的觀感,甚至連古時的哺乳動物和昆明魚都不放過。
昆明魚不是無辜的?
左吳想擺脫這種厭惡,又或許是想讓那六張臉給自己的好印象留得再長些,一時沒聽清燃蘿的提醒,還在往自己的祖先之前追朔,越來越快,越追越遠。
什麼東西能最輕易的超越光速?
大概就是“思想”。人能被困在遲尺寸地,卻能一瞬間讓自己的思想夠到宇宙的儘頭。這大概就是作為智慧生靈最可貴的地方。
左吳腦海中也洋溢著這種可貴。
回朔自己先祖的速度越來越快,快到極點。所想象的恐龍時代,甚至昆明魚的生存的遙遠都在彈指一揮中便消失。
有燃蘿的幫助,發散的思緒也如此有條不紊。左吳覺得自己在短短時間內見證了地球生命的誕生,那三十八億年前水下第一個生命的開始,甚至越過了它,還在往前。
往前!
但那厭惡還在追趕,厭惡畢竟也是“可貴”的思想之一。
左吳還在往前,往前。地球的生命誕生於三十八億年前,地球本身則出現在四十六億年前。如此宏大的尺度,思想彈指跨越。
好像宇宙都開始在左吳腦海的急速回朔中變得混沌。
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體內的物質,都來自超新星爆發的碎片,大家都是星星的塵埃。而再往前追朔,所有物質都來自於宇宙奇點的那一次燦爛爆炸。
奇點爆炸?
左吳陡然回過神來,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在奇點中苟延殘喘的以太龍,可思緒有慣性,還在飛速向前。
終於,報告的,如蘆葦般尖利的思想好像捅破了什麼東西。
左吳意識到自己的思緒竟然在遲尺瞬間追朔到了這輪宇宙的初生之前,好像看到了奇點之外。
而燃蘿也是忽然伸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袖。
過去的終極是什麼?
燃燈,如來,彌勒。過去,現在,未來。
輪回不止,生生不息。
輪回?宿命之輪回……
終末之圓環!過去的終極是未來?!
左吳覺得自己的大腦陡然炸開,往臉上一抹,已經是七竅流血。
燃蘿說她是個可以讓凡人生靈窺得無限維度的窗戶。
左吳意識到自己好像看得太遠了,自己的大腦都被嵌套,像莫比烏蘇環,被開了個口子。
有聲音在自己腦袋裡回響。
燃蘿是過去,她是窺伺高維的窗口。
那作為未來的圓環,會不會也可以作為從高維投至低維的傳音筒?!
誰是圓環的契約者來著?
鏡弗。
左吳勃然回頭,看向這方世界的天外。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後腦勺,後腦勺又看到了後腦勺,層層疊疊,疊加無限。
卻在無限那頭,有聲音傳來,直接響在了自己大腦的最裡。
是鏡弗教宗的聲音“燃蘿?你給她取了名字啊。我覺得不錯,放在任何宗教典籍上也不會丟份,隻是,哈哈……”
教宗輕聲“你的模樣,你們的聲音忽然出現在我腦子裡時,我可嚇了一跳。哈哈哈,我分心了,我就要和大汗打輸了。”
“但你給我開了扇窗……因為你,圓環聯係我了。她給我拋了橄欖枝,說可以和我簽訂契約。和上一次的鏡弗一樣,五百年,一個輝煌,接著就是寂滅。”
“你說……閣下,你說……我該不該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