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傳!
夜色由薄轉濃,濃稠的墨色從高遠的天際一層一層浸潤下來,尚帶涼意的夜風呼嘯著滾過樹梢,山林滾過陣陣浪濤。白日間溫熱的空氣漸漸冷卻,不知何時起,奶白的霧氣悄無聲息地在山林之中飄蕩,夜風尖利古怪的呼嘯聲中夾雜著猛獸的沉悶長嚎,越發顯得陰沉可怕。
在一處避風的山穀凹陷之處,正燃起一堆篝火,鄧小豹盤坐在前,專注地擦拭手中的短刀——長不過兩尺,反刃開鋒,厚重的刀脊上有一寬一窄兩道血槽,半個卐字護手以利格擋鎖拿對方兵器,刀麵暗沉,僅有刀鋒在短刀轉動之時偶爾翻出一道烏金的光亮來。
他反反複複地用蘸了茶油的細棉布一點一點從刀身最低之處開始擦起,往上直至刃尖,由是不斷往複,直到短刀顯出一種獨特的金屬質地光澤方才把手。西南多濕瘴,鐵製兵器不及養護,便是再好的神兵利器也得鏽成一堆鐵渣。
“豹頭,咱還要在這裡蹲多久?山裡頭沒個耍事,潮氣又重,這兩日兄弟們手上腿上生了紅斑,癢得不成。”跟他最久的兄弟林大虎嘴裡叼著一根長長的草莖懶洋洋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到他身邊,探頭一看,嘿嘿一笑道“以為你在做甚,結果還在擺弄這把破刀,要我說,寨裡甚麼兵器沒有,偏你要一把尋常鐵刀。”
鄧小豹毫不理會林大虎的風言風語,他動也不動,繼續一絲不苟地將例行的保養做完。等到短刀入鞘,方才抬起頭狀似平平地朝林大虎看了一眼,竟把他看得上身微微後仰,身體一陣輕顫。
“你這張嘴巴,再不收斂,下回我便隻好找縫衣針給你縫上。”鄧小豹淡淡開口,連眉毛都未動一絲,但林大虎已然色變,規規矩矩地換了個坐姿做好,再不敢開口。
“說罷,出去探消息的兄弟該是回來了吧?”鄧小豹低下頭,將茶油並棉布等一應物事收拾起來,冷漠至極地開口問道“那李永仲手上到底有個甚麼古怪?”
林大虎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回稟道“兄弟去富順上的李家探過,和旁的大戶人家也沒有什麼不同,家丁是要多些,看著體格也健壯,並不稀奇。”
“李永伯不是說還有火銃等物事麼?沒查到?”鄧小豹皺起眉頭問道,“據說他手底下養著百來號爪牙,專供行鹽護家之用,兵器精良,怎麼,連支火銃都沒有?還是說……”他眯起眼睛,陰狠之色便展露無遺,“那個李永伯,其實隻是在誆騙掌櫃的?”
“許是有的。”林大虎將自己的猜測道出“如今世道亂得很,大戶人家有幾支火銃防身護院司空見慣,官皮子們都懶得管。不過到底這是違禁之物,也不是咱那個窩在山裡頭的寨子,他又沒有築起堡壘,縱是有,也不好拿出來。”
“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話雖如果說,鄧小豹卻依然緊緊扭著眉頭不得舒展。他從地上站起來,從這山坡往下,深沉夜色之下,百來號兄弟或坐或躺,七八個圍聚在一處火堆,已吃過飽飯,正在閒聊耍子。這些安逸景象在鄧小豹眼裡一覽無餘。他是鎮川東手下一等一的心腹大獎,手上人命無數,心硬如鐵,但是現在寨子裡將近一半的弟兄性命在他手上,由不得鄧小豹不謹慎。
“再好生查探。”鄧小豹最終沉聲吩咐林大虎道“寧可謹慎些,彆大意走了眼!”
“是!”林大虎再無二話,一口應下。他猶豫半刻,還是忍不住向鄧小豹問道“豹頭,往日裡頭你可沒有這份小心。兄弟們私下議論,這次瞧著……實在是……”他吞吞吐吐,不敢把最後幾個字說出來。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鄧小豹自嘲一句,眼睛不知盯向虛空中的哪裡,喃聲道“自來了富順,在此地呆的越久,我心中越是不安,細想起來,卻總是不明。”說著也自失一笑道“或許,真是老了江湖,卻少了膽氣罷。”
在陳霈霈的記憶當中,除了三四歲上同父母一道不遠千裡地從遼東遷來四川,就再沒有行走遠路的記憶。縱然陳氏夫妻平日裡並不如何拘束女兒,但到底女兒不比男孩,除卻在宜賓附近的寺廟走一走,這次去富順,竟是陳霈霈難得的一次遠行。
因隊伍中女眷不少,因此比起李永仲當初去宜賓隻用了五日上下,陳家一行人足足走了七天才到達富順。所幸陳氏早已想到此節,不到四月便早早出發上路,到達富順之時,離四月初八尚有足足三天的時間。
早在抵達富順的頭天,陳明江便派出可靠之人單人獨騎前往富順給李家報信,因此,當他在富順城門之外看見曾有過一麵之緣的何泰並幾個麵生的年輕人時,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放回肚裡。他抬手止住隊伍,翻身下馬,衝迎上前來的何泰一抱拳道“長久不見,何泰兄一向安好?”
何泰笑嗬嗬地回了個禮道“自是好的。明江兄,先讓我給夫人並姑娘磕頭行禮。”
陳明江將他引自馬車之前,何泰利索地跪下磕頭問安,陳氏隔著車簾忙叫他起來,又慈祥問道“長遠不見了,你家仲官兒身體一向可好?家裡人可都好?”
“仲官兒身體健旺,家裡一切都好。”何泰恭謹答完,又道“此處不是說話地方,仲官兒已經包下城中悅來客棧,容小人為夫人並姑娘引路。仲官兒有話,今日天色不早,還請兩位先好好休息一晚,他明日一早便前來拜見夫人。”
陳氏心中飄過一陣疑雲,但此時不是時候,她溫言道“如此辛苦你了。”何泰連說不敢。她未及多說,馬車一動,響起轔轔之聲,不大會兒功夫,原本仿佛還近在耳邊的市井喧鬨便漸漸遠去,顛簸平緩下來,想是已經入城,上了青石路麵。
霈霈低聲同母親道“想來是李家有事了,不然以母親的身份,李家怎麼能讓母親住在外頭的客棧?”
陳氏拍拍女兒的手,輕輕答道“你這話可說差了。仲官兒這是知禮,才將我們放在客棧裡,不然哪裡有未婚妻上門的道理?”她心裡彆有計較,卻不打算在女兒麵前多說,已經打定主意,待會兒在客棧中安定下來,就要尋義子陳明江過來,好好商議一番。
不管是因著禮法或是某些其他事情,至少陳氏對未來幾天要住的地方還算滿意——說是客棧的上房,卻是個獨門獨院,母女倆正好住在正房,兩側廂房留給丫鬟居住,五十親兵則住在其他房間,將整個客棧住得滿滿當當。
客棧的老板娘正斜簽著坐在陳氏下首和她說話。她雖然是商人之妻,卻也能寫會算,是個一等一的精明人。三言兩語間便同陳氏說得笑語連連。不僅將富順地方說得十分詳細,連帶著李家的事務也講得清楚爽利。
“要說仲官兒,實在是一等一的好。”老板娘不吝誇讚道“非是妾身胡亂說話,咱這富順出了多少鹽商,擺得上台麵的卻沒有幾個。若說起年輕一代中的打頭人物,隨便問人,也得說非仲官兒莫數。”
“今日倒是給老板娘添了麻煩。”陳氏情真意切地道“這幾十號人的飯食就夠讓人費心,老板娘卻照顧得有條有理,十分難得。”
老板娘聞言趕緊擺擺手道“我這不算什麼!這等法子原是從李府中流傳出來,妾身不過是依葫蘆畫瓢,實在談不上甚麼難得。”
這話讓陳氏同霈霈頓時起了好奇之心。霈霈看陳氏一眼,顯然心中亦是驚奇,隻不過牢記日常所學,強自忍耐罷了。
“李家有家丁數十,平日裡操練也嚴,但總是聞名不如見麵。”老板娘徐徐道來,“初時不顯,後來有其他人同李家馬隊一同行鹽,方才見識到,那李家護衛,行走坐臥皆有規矩,不遵規矩之人,初時先打,再犯就要開革出去!仲官兒出手大方,待人也好,從不故意為難作踐,任誰願意走?”
陳氏是武官之妻,聽了便是心中一跳。麵上卻絲毫不顯,嘴角含了一朵恰到好處的微笑,與對方再多說幾句,便借口旅途辛苦,要去休息,就是女兒霈霈也讓睡下。老板娘識趣離開,陳氏便叫心腹丫頭傳陳明江過來說話——他是陳氏一手帶大,說是義子,已與親子相差無二,因此並不十分忌諱妨礙。
“適才我同此處的老板娘說了些子話,有些不甚明白的地方,這才叫明江你過來說話。”陳氏叫丫鬟為義子奉茶,臉上那溫柔神情已變得嚴肅,將老板娘的說話同陳明江學了一遍,這才道“明日仲官兒便要過來拜見,我對這女婿實在是沒有甚可說的,你與他年齡相仿,倒是替我好好探一探根底,我隻怕他在宜賓之時,那脾性全是裝樣,這回倒是大好時機,你便提你義妹與我,好生看看這個仲官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