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傳!
李永仲麵色怪異地衝臉色慘白的關老二笑了笑,他將八瓣帽兒盔從頭上取下拿在手裡,看似無意地問了一句“你那個將軍,是哪個位份上的人?便是我家千戶,也不敢當人稱一句將軍!你卻一口一個,這算有什麼誠意?便是蠻子同你那甚麼將軍有所密議,但無論甚麼東西,我隻一槍捅了去!再多陰謀詭計,若是人死了,能當甚麼用?”
關老二咽了口唾沫,視線在三個軍官臉上掠過——李永仲先不待說,便是那個姓鄭的隊官臉上亦是不少讚同的神色!而另一個,更是毫不遮掩殺意!關老二腿上一軟,一下就癱在地上,卻仍舊神經質一般口裡嘟嘟囔囔道“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若殺了我,將軍的秘密再彆想知道……”
“我看此人當真有些用。”鄭國才悄聲同李永仲道“先不說他一直念叨的將軍之類,但看他說密議時那些人臉上的一片茫然就知道,當真隻有隻有他一個曉得。咱們若是不知道倒罷了,但現在有這麼個機會,卻又殺了他……”他做了個手勢,李永仲明白他的意思軍功一件,放走實在不甘心。
他想了片刻,又問馮寶群,這個老成的隊官隻說要從長計議,不過看他神色,也有幾分讚同鄭國才的意思。
“來人啊!將其他人押下去,好生看守!這關老二麼……”李永仲轉向劉小七,朝他抬抬下巴“小七,他就交給你了,務必嚴密看管,不得有所差錯!”吩咐完畢,不顧俘虜們的哀求叫罵,兵士們兩個架一個地將人弄走了。兩個隊官亦是站起告辭。鄭國才笑著向李永仲恭維道“今日之戰,李隊官功勞不小!咱們真是多有托賴丁隊之處,等回了營裡,咱老鄭是必要請李隊官喝酒的!”
馮寶群也感歎說“千戶真是後福不淺!有李隊官這麼個女婿,卻強過不少子侄!”
“兩位哥哥說笑了。”李永仲謙虛一笑,滿口應承“等咱們回了營裡,便是哥哥不來尋小弟,小弟也是定要去找哥哥們喝酒的!”
他麵上說得一副熱熱鬨鬨的模樣,心思卻早已不在此事上頭,將之前關老二所說之事反複思量之後,李永仲覺得自己也許隱隱猜到了幾分關老二這件事,恐怕和去年遇襲之事脫不了乾係。他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晦暗之色,如果說之前不過是裝模作樣,現在就當真有幾分殺人的心思——不管是甚麼計劃,在絕對的實力麵前都不必再說。
因為幾個隊官商議之後決定不再在阿落密停留,立刻折返,明軍便趕緊收拾了營盤,夥夫們抓緊時間好歹趕了些乾糧出來,又將裝水的葫蘆一一灌滿,等到午後不久,明軍便押著俘虜踏上了歸程,與來時不同,歸途上兵士們心氣高了不少,那頭頂上頭熱辣辣的太陽仿佛也溫柔些許。
關老二和其他幾個俘虜被捆紮手腳連成一串,夾在丁隊中間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他喉嚨因為缺水火燒火燎一般疼痛,舔了舔嘴唇,他朝走在身邊一個兵士低聲下氣地開口求道“軍爺,賞口水喝吧,不然俺是當真不成了。李仲官兒還指著我給他升官發財,怎地也不會容我死了!”
那兵士看他兩眼,將長槍交到同伴手裡,也不說話,利落地從腰帶上取下一個葫蘆,就這麼直接給關老二灌了兩口,然後就把葫蘆收回來。隻同他警告說“你若渴了餓了,尋我說話便是,但若打著鬼主意,哨官說了,一旦有異動,咱們可以直接動手殺人!”
關老二縱有滿心怒氣,聽到這話亦是全身一抖。他現在早沒有早先那點硬氣,滿心滿願都是想要活下去的念頭,現在唯恐惹了李永仲那個殺神哪裡不痛快,丟了自家性命。因此勉強堆出一個笑來,諂笑著同那兵士套近乎道“這位軍爺說哪裡話?這荒郊野嶺的,我往哪裡跑?單身子跑出去,就是個死!不如老老實實跟著你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呢?”
“你想得倒不錯。”那兵士尚未開口,就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兩人都吃了一驚,劉小七已大步走到他們麵前,先皺著眉頭將那倒黴的小兵罵了一通“先前如何說的?他們若是要水要食,給了便是,隻不準同他們講話,你自己說,剛才說了多少?現在行軍路上,不便宜,等回了營裡,自己尋隊裡參軍領罰去!”
兵士滿臉羞愧,低低地應了聲是,然後躬身一抱拳,躲到後頭去了。劉小七這才轉過來斜著眼睛上下打量關老二一番,嗬嗬冷笑道“一年多沒見,你倒是嘴皮子利索不少。我這手底下都是些老實孩子,因你的緣故就要受罰,你若是還有良心這玩意兒,就趕緊閉上嘴巴吧!路途還遠,留些氣力走路罷!”
“你現在官威當真不小。”關老二哼了一聲,在劉小七麵前他倒放下幾分,很有點混不吝的勁頭,吊兒郎當地說話“不過,你騙騙那些傻蛋還行,在我麵前,你裝什麼?當年窮困地混牲口棚,撿地上的黃豆吃,搶剩菜裡頭的油渣吃,怎地,現在都忘了?”
“那些我自然沒忘。”劉小七點點頭,一邊走,一邊心平氣和地同關老二說“我一沒偷,二沒搶,不過窮了些,有什麼不能見人的?總比你和蠻子混在一起要強,日後你我若到了地下,我倒是能見祖宗,就是不曉得關老二你敢不敢和你祖宗說話?”
關老二臉上漲得通紅,劉小七一句確實說到他的痛處,不過現在他早就不是當年那個膽小怯懦的小雜工,隻是瞬間的難堪尷尬就被他丟在腦後,反而嘿嘿笑道“我從前就聽說一句話,大丈夫生於世,不能九鼎而食,就當九鼎而烹!我關老二不識幾個大字,但是成王敗寇卻還是曉得的!現在不過是我敗了,他李永仲贏了!不過,他能贏得了我,卻贏不了我身後之人!”
“身後之人?”劉小七瞥他一眼,冷笑道“不過是不敢露麵的縮頭烏龜,有什麼好怕的?”
“哼,這回梁王舉兵十萬,就要殺到赤水來,官軍才有多少?”關老二一張臉笑得扭曲,那被打得青腫的眼睛裡頭光芒閃爍,帶著異常暢快的語氣,他神色詭異地開口道“聽說天啟年裡頭貴陽被圍,闔城都被吃光了,就不知道官軍這點人,夠吃幾天?”
劉小七額上青筋都綻了起來!他努力攥緊拳頭,盯著關老二聲音低啞一字一句地開口道“我若是你,這會兒就老實一點。彆以為仲官兒好性,不過是現在不方便料理你罷了。你信不信,若我同仲官兒建言幾句,你之後就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說完再不看他,扭頭同兵士交代幾句,重重踏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曹金亮正在和李永仲商量事情,偶爾抬頭,看見劉小七眉頭緊蹙,仿佛有什麼難以忍受的事情發生了一般,臉色極差。他皺了皺眉,揚聲喊了一句“劉小七,你這是走得望天路?我和你家隊官這麼兩個大活人,你都沒看見?連招呼都不打?”
劉小七這才回頭,看見隊官同副官兩個人四隻眼睛盯著他看,腦子裡頭亂七八糟的念頭頓時拋在腦後,行了個禮之後紅漲麵皮支支吾吾地解釋“卑職……卑職方才想事情,想得太深,沒看見隊官同副官,請上官們見諒!”
李永仲笑了笑,抬手讓劉小七站好,溫和地同他說話“你曹副官性子愛戲謔,他是擔心你,小七你這臉色實在難得。怎麼,遇上難事了?”
“關老二太難纏。”劉小七直言不諱地抱怨道“隊官,咱們留他做甚麼?我便不信了,甚麼事就他一個曉得?這不是辦事的道理啊!除他之外,三木之下甚麼得不到?留他下來,卻是個禍害!”
李永仲和曹金亮驚訝地對視一眼,曹金亮一巴掌拍在劉小七肩上,樂得咧嘴一笑道“好小子!原本以為你這小子素來心軟,他又是你的舊識,我和隊官都以為你要為他求情,沒成想著到底是曆練出來了啊!很好!不愧是隊官看中的人!”他順便小拍了一記李永仲的馬屁。
年輕的丁隊隊官失笑道“金亮你這誇起人來,當真讓人承受不住!”說笑一句,他轉向劉小七,臉上已無甚表情,隻慢條斯理地開口道“關老二此人看似奸猾,實際卻是個蠢的,他越以為有恃無恐,越是張狂,之後被收拾起來,就越是無法承受。登高而跌重,他恐怕是不曉得這個道理的。無妨,且讓他得意幾天,左右回到營裡,原本就是要將關老二送到軍門那裡。他這麼一個燙手的山芋,我卻不想碰。”
“其實他所說將軍,我猜想多半是去年李永伯勾結的土匪。隻是不曉得那邊到底是甚麼路數,還將軍……當時問劉三奎,他也推說不甚明了……”李永仲若有所思道“現在看來,當時他的講話,全然是鬼扯連篇了。”
“恐怕不是甚麼尋常的山匪。”曹金亮亦是讚同李永仲的這個看法,他自鼻腔裡頭哼出一聲道“甚麼匪徒還會同蠻子相勾結?更彆提一處在貴州,一處在川東!這中間隔了好幾百裡路,若無人牽線,安邦彥是認得哪個?那關老二又怎麼認得蠻子的家門朝哪兒開!?”
他們三個人邊走邊說,周遭的兵士自覺退開,給他們留下一個說話的地方。李永仲取下腰帶上的葫蘆喝了一口,喘了口氣,帶著幾分捉摸不定的笑意悠然說道“眼下大戰在即,據說奢安二賊以十萬大軍氣勢洶洶向著赤水撲來,咱們一路,還有許軍門一路兩路相加,亦是七八萬兵馬,雙方十多萬人馬,這是西南難得的大戰!若是侯軍門知曉有人想要在此時作梗,你們猜,他會不會要剝了那人的皮?”
與來時相比,明軍歸途時腳程極快,到了入夜時分將要紮營時,快要走到驛路上。吃過充作晚飯的乾糧,睡前馮寶群來尋了一回李永仲,同他說了說周謙的情況,又話鋒一轉,說到明日的行軍上頭。
“我估摸著,明日晚間咱們就能同大軍彙合了。鄭隊官的意思,是咱們明早先派一隊人先上路回去報信,咱們押著俘虜在後頭慢些走。今日走得快,現下就有幾個蠻子起不來了。雖說死了咱砍頭得了首級,也是軍功,但畢竟不美。”
李永仲點點頭道“馮隊官這話說得很是。不如明日就讓我隊裡出一個什,他們素來腳快,明天大早出發,恐怕中午就能碰見大軍。”
得了李永仲的準話,馮寶群和他寒暄兩句,就要離開的當頭,沉吟片刻,終究沒有忍住,還是開口問了一句“那關老二……李隊官打算如何處置?”
“關老二?”李永仲不動聲色道,“既然是要緊的軍情,咱們怎麼敢私自處置?定然是要帶回到軍門跟前,由軍門處置了。畢竟聽他的口氣,很有些要緊的事情,卻又咬死了不開口,咱們急著趕路,除了看得緊點,其餘也不能做甚麼,為難得很。”
馮寶群嘿嘿一笑,自以為知道了李永仲在為難甚麼,他壓低聲音朝著李永仲附耳過去道“這軍情都是上頭要擔心的事情,咱們不過是底下賣命的軍漢,李隊官也太實誠了些。這人心思歹毒,若是帶到軍門麵前,嚷嚷出些彆的事來,到時候不是多的麻煩?不如現在就將他好生料理了,這多一事,畢竟不如少一事。”
李永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笑了笑,就將話題扯開了。馮寶群卻以為他將自己的建議聽進心裡去了,當下識趣地告辭離開。李永仲注視著馮寶群的身影漸漸消失,心下莫名一歎,一個基層軍官,隻為了在同僚麵前做個好人樣子,就不顧軍情線索,當真是糊塗!
“有功名心的,要提防朝自己人背後下手,沒有功名心的,又多半是個糊塗蛋!不愧是世道傾覆的明末!這能遇上幾個正常人,當真都是奢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