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拂曉過去的緣故罷,太陽總算收起了慵懶,將雲霧染成淡淡金色尤不知足,又欲穿過朱紅奇樹繁茂的枝葉。
風不停吹。
萬千枝葉搖曳,拚成了一柄柄剪刀,將到來的陽光剪得細碎斑斕。
於是那在樹下盤坐的棋仙,周身光影變得斑駁,如同歲月在他身上蝕刻的印記。
隻是這些印記並不穩固,隨著枝葉簌簌作響,印記便在他身上不斷轉變位置,飄忽不定。
棋仙仿佛一張任意塗抹的白紙,不能左右光影筆觸的變幻,隻能默默感受明暗之間,那茫然不清的界限。
亦如他的思緒,儘是憶不起當初的茫然。
好在此刻,終於有人給他帶來了找回記憶的可能。
所以棋仙沒有去在意身上的光影,一雙壓不住激動的黑白眼睛,沒有離開那張玉琴半分。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傾注在玉琴之上。
那臉上覆著鬼臉麵具的許遊,輕笑說道
“我粗通音律,閒暇時編譜了一曲魂思謠,以音成術,可尋覓錨定之人的記憶。
“至於玲瓏仙琴,這是我贏來的一件仙器,仙琴之音很是玄妙,雖不能改變光陰,卻能讓一些曾經存在的痕跡重現世間。
“我以仙琴奏魂思謠,便可找回你的記憶。
“不過我有言在先,此法能夠找回的,是你於光陰之中還不曾完全消磨的記憶,那些完全消磨的記憶,我無能為力。”
“這就很足夠了。”棋仙灑然一笑,道“既然是光陰都不曾磨滅的,便應當是我想要尋回的,至於已經被磨滅的此乃天數,人複何為?”
“善。”
許遊含笑點頭,“閣下豁達,當浮一大白。”
棋仙道“倘若飲酒,也要分時候,也要有共飲之人,現在還不到時候,也沒有共飲之人。”
許遊笑道“說的是,那麼等交易結束,我便送你兩壺酒,權當交易的添頭,酒是俗酒,還請不要介意。”
棋仙點頭應允。
蘇長老並不打擾二人,退到人群處,與張峰主並肩而立。
蘇長老目光奇異,心道“玲瓏仙琴竟是他贏來的,此人來曆當真不凡。”
他們身後遺留的數百人,似有默契般不發一言,靜靜等待著那將要被撥動的琴弦。
沐浴在陽光中,一身黑衣的許遊閉上眼睛,伸出雙手,十指碰到了琴弦,右手又輕輕抬起。
這是瑤琴起手式的一種,他要開始了許念頗通音律,此刻關注著許遊的一舉一動,越發期待那魂思謠的曲調。
噔——
忽聽一聲長音自顫動的琴弦上婉轉而起。
隨即,一道又一道音符躍出琴弦,連綿成山河蒼寂,玉碎空靈的曲調。
許遊十指靈動,琴弦每每鳴顫,便會有一束渺然仙光亮起,流動出各種夢幻的景色。
青山,綠水,城郭,滄海,桑田
音符每跳動一次,仙光虛景便會飛速變換,似歲月變遷,青山成了綠水,城郭興起又自衰敗,那滄海煙波浩渺,滾滾波濤翻上天際,還沒等落下,就變作了春天的桑葉。
山風為伴,雲靄為舞。
那撥弄琴弦的黑衣男子,在婆娑夢幻的仙光中,忽近忽遠縹緲超然。
琴聲悠悠流淌。
隱隱約約,仿佛有人搬來了一張竹椅,溫一壺濁酒,躺在老樹根旁,一邊喝酒,一邊笑著輕聲低語,訴說著被光陰埋藏的往事。
伴隨一抹揮之不去的遺憾,往事漸漸傳去遙遠天邊。
許念忍不住輕輕拍著膝蓋,無聲地擊節。
他已是沉醉於曲,卻不曾哼出聲,因為四野瑟瑟風聲,便是這一曲魂思的高歌。
有人撫琴,有人擊節,有風高歌;
即便曲調的寓意藏有遺憾,也是人之一生大快意事。
許遊嘴角流露一絲笑意,心道“不想許君,是知音之人。”
琴音不絕於耳。
其餘的人們,也不知不覺沉浸。
棋仙本來難免緊張,但隨著琴聲入耳,他慢慢便放鬆下來。
他仰頭望向天邊,一雙沒有瞳孔的黑白眼睛,失去了焦距。
雲卷雲舒,風急風緩。
在魂思一曲中,漸漸都成了孤獨。
“噫——”
棋仙禁不住一聲長歎。
怎會孤獨呢?
大約當一個人忘記不想忘記的。
便會孤獨罷。
此刻;
魂思謠飄飄蕩蕩,竟悄無聲息傳遍神洲世界廣袤天地,傳遍的,不是其調其聲,天地之間並無其音,傳遍的是仙琴的韻,是琴謠的思。
一曲魂思乃至於此!
這是琴謠,更是莫大神通!
神洲某地,一座浩瀚宗門。
有兩人站在高塔上,一老一少,老者感受著天地間彌漫的仙琴之韻,寒聲道
“那個姓許的竟然光明正大,動用我玲瓏仙宗的仙器!我玲瓏仙宗乃仙人傳下的道統,向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何時受過如此奇恥大辱!”
那年少之人跟許念一般年紀,他目蘊無窮自信,神色狂傲輕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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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任何人,都不會被他放在眼裡。
第六山之巔。
棋仙遙望著蒼穹,恍惚間,他看到天邊浮現出一絲飄絮。
那飄絮不太真切,向著第六山飄飛過來。
“是什麼?”棋仙心中默默說道“好像有些熟悉”
與此同時,神洲世界許許多多地方,憑空浮現一絲絲飄絮。
飄絮沒有固定形狀,沒有固定顏色,它們來自久遠的歲月,它們沉眠了千年萬年,在今日被魂思謠喚醒過來。
它們即是飄絮,其實也是微末的水花,是棋仙於光陰長河的各個節點中,濺起的水花。
是棋仙的記憶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