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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三)(1 / 2)

兒女家國!

3

這一日下午,陽穀父子來到揣骨疃堡裡最大的宅院——玉宅,求見玉富煌老爺。從遠處一路走來,但見玉宅,院深牆高、挺拔豪闊,儼然一派仕宦家族的榮耀之氣,走到近處,更是多了三分威嚴厚重的韻味。玉宅門前,左右各插一杆旗杆兒,昭示宅門內曾出科第舉人,前清時的玉家大族,每代都有從政為官之人,上至府州同知,下至縣衙教諭,可謂官宦世家,門生故吏遍布直察晉陝。玉宅門正上,嵌著兩枚六方門簪,銅門鈸上黃光發亮,再往下瞧,宅門兩邊是雕刻著“犀牛望月”的箱形抱鼓石門當。跨入宅門,仰頭望去,頂起五脊,裝六獸頭,屋頂正脊兩端,鴟尾迎天揚起,鴟鳥之尾,扶正辟邪。宅子裡有正中大院,東大院,西大院,正院是玉富煌住處,正五間,南五間,東西各三間,大門麵南,三進三出,正屋有廊,四麵抱合,謂之四合。陽穀每到玉家,必先流連於這高宅大院,豔羨一番之後,才敲響門鈸求見玉富煌。

玉張氏從正屋走出,招呼陽穀道“你們爺倆來了?快進屋來”,張氏,玉富煌之妻,漢生的奶奶。

陽穀父子跟著進去,張氏隨和地笑笑,道“老爺正寫字兒呢,前麵還有兩個等著見他的,你們爺倆先坐著,喝口茶呀”,陽穀忙道“哎呀,太太,我們是當下人的,您對我們不用這麼麻煩”

張氏還是吩咐丫鬟給陽穀父子倆讓座、沏茶,她來到玉富煌書房前,敲敲門,裡麵沒回應,她徑自推門進去了。

玉富煌正揮筆帶墨,浸淫於此,對張氏近至不聞不視,他一手背後,一手揮毫,筆鋒運處,如流水行雲,時而綿綿無絕,時而頓挫淩厲,張氏斂聲屏氣,立在一旁,靜靜看著,這麼多年來,張氏沒少給玉富煌耍性子、使脾氣,唯獨在他寫字兒時候,不敢分他的神,她曾因為打擾了玉富煌寫字兒,被他冷漠嚴厲嚇著了,於是長了記性,成了一輩子的習慣,天塌了也得等他把字兒寫完。

玉富煌寫罷,將筆端放在硯台上,張氏遞毛巾給他,玉富煌擦過了手,張氏道“你一寫字,就跟夢遊一趟回來似的,外頭人都等著見你呢!”

玉富煌點點頭,背手走出,在正廳見客。

頭一個是從東城逃荒過來的,三十來歲,一身布衣又臟又破,他自報家門“老爺,我是餘二梁,您老人家還記得我嗎?”

玉富煌仔細瞧瞧他,道“哦,想起來了,二梁子,不是搬到東城去了嗎?”

二梁悲聲道“老爺,東城待不下去了,我……我走投無路了”

玉富煌道“東城的事,我有所耳聞,你慢慢說”,他揚頭示意二梁坐下,二梁不坐,反倒跪下了。

玉富煌道“這是乾什麼,有什麼話坐下說”

二梁道“我回來投奔老爺,求您收留了我吧”

玉富煌道“這當然可以,你給我說說東城的事,來,起來,坐下說”

二梁坐下,道“您知道,其實,自從前年,日子就快過不下去了,國民軍來駐防,到處征糧食,過冬的糧食都征了,老爺,您不知道,前年過冬時候,東城不知道餓死了多少人,要不是您借了糧食給我家,我一家三口過冬時候就餓死了,後來,山西兵來了,打跑了國民軍,這幫山西兵就更不是東西了,他們打了勝仗,搶的比國民軍還厲害,不光搶,還殺人啊,畜生全給搶走了,不讓他們搶的,他們就一槍殺了!我看明白了,這些人都一樣,進來時候還算個人,都是喊著革命這啊,革命那啊進來的,一駐下,就不是個人了,等到要出去時候,就是一群畜生……”,二梁急得又是拍腿,又是攤手,道“咱鬨不清楚到底啥是革命,反正聽那意思,就是要讓我們沒命唄?去年,又來了一幫東北兵,打跑了山西兵,照往常一樣,還是個搶,有了以前經曆,人們就學聰明了,鄉裡村裡的人都棄了家往山頂上逃,命可不能糊裡糊塗地丟了,由他去搶吧,也沒個啥值錢的了,除了破衣爛衫,木板草氈,他們還有什麼可搶的?後來,東北兵就算是駐下了,除漫天征糧食不說,每天還要拉壯丁挖壕,地都沒人種了,趕上澇災,就那麼一點莊稼,也都淹死了,青黃不接啊,又餓死不少人,前些天的事,老爺您知道,山西兵又回來了!”二梁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道“這回倒好,那幫山西兵還沒來得及征糧食呢,我們那地主劉老爺先加了一倍的租,這不是要我們命嘛,一口氣都不讓我們喘呐,我們如今真是活不下去了,您收留了我一家四口吧……”,二梁哭了起來。

玉富煌點頭沉思起來,這幾年軍閥征糧的確出格,玉家也損耗不少,多數佃戶因為受到玉家庇護,才免於破產,也幸好是玉家家底厚,勢力大,要不然,連和這些軍閥周旋的餘地都沒有,他道“不要哭,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還有幾畝閒置的地,你搬過來,先生活下去,其餘的以後再說”

二梁這下才算是吃了定心丸,千恩萬謝地走了。

第二個訪客,叫做林大強,林大強帶兒子林喜子來見玉富煌,原意是要給喜子說個親討個媳婦。

大強向玉富煌作揖行禮之後,就將請親托媒的事求告於玉富煌。玉富煌仔細盤襯過一遍,心裡已有主意,道“落風窊村有一家自耕農戶,家裡有八畝淤田,本來嘛,溫飽有餘,可這兩年打仗,你也清楚,都落魄了點,閨女能吃苦耐勞,針線織紡,地裡田間,篩豆碾穀的活兒都能乾,父母性情也寬厚,你們兩家,算是門當戶對,你要有意,我托人去給你說說?”他看看喜子,和藹地笑了起來。

喜子傻笑著,林大強對喜子道“老爺給你說媳婦,賞你臉,還不磕頭?”喜子忙跪下“當當當”,實實在在地磕了三個頭。

玉富煌道“有眉目了,我派人告訴你,那就這樣吧?”

玉富煌見林大強欲言又止,問道“有難處?”

林大強窘迫道“老爺,我怕女方家要的彩禮多,今年剛撥了種,還沒收成呢,家裡的確有些……”

玉富煌道“噢,這事嘛,我早有考慮,現在兵荒馬亂的,你家中就算有些積蓄,隻怕也所剩無幾了,你也不用急,事情一件一件辦,如果女方家點了頭,親事有了眉目的話,說媒納采問名,我找人去辦,到成婚時,你家多多少少備一點彩禮,討個彩頭,算是有個意思就行,剩下的,我貼補你”

林大強連連點頭致謝,對喜子道“還不給老爺磕頭!”

喜子又實實在在給玉富煌磕了三個響頭,林大強父子二人這才三步一回頭地謝恩走了。

這回,輪到了陽穀父子,玉富煌聽了他們的事,拱手給陽茂道喜“恭喜你呀”

陽茂笑道“托老爺的福,今天來,請老爺給孩子取個名字”

玉富煌微笑點頭,道“民國了,咱們也不八字、不風水,一切從簡,取個好意象,春天生的,就叫陽春吧,你看怎麼樣?”

陽茂撓撓頭,笑道“老爺,真是個好名字!又是太陽,又是春天的,聽著就亮堂,他將來能種得一把好地!”

陽穀和陽茂也謝恩走了。臨出門時,迎麵碰上郭財主,郭財主的家仆跟在後麵一路小跑,負責擋開玉家的家仆,而郭財主自己,則氣勢衝衝,提著漢生的後領,進來了,嚷著要找玉老爺憑理,陽茂捂嘴一笑,對陽穀小聲道“爹,郭財主都氣成這樣了,也不知道閻王爺怎麼惹的”

陽穀嚴肅道“你還笑!去幫忙啊!”

陽茂道“他上午偷雞耍我,害我被張潑婦一頓打,我還幫他?正好教訓教訓嘛!”

陽穀道“雖說老爺對咱好,不把咱當下人看,可你彆忘了自己是下人,做人不能沒良心,你不去我去!”,他擼起袖子走上去,陽茂一把擋住他,道“彆了!我去”

陽茂鐵塔一樣,立在郭財主麵前,道“郭財主!你膽子肥了啊!趕緊把我們少爺放開!”,他剛說完話,忽然,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陣怪味兒,又嗆又臭。

郭財主道“有你什麼事,死開!”漢生憋不住,在郭財主手裡捂著肚子嘻嘻哈哈大笑。

陽茂一愣,知道自己不該管,可轉念一想,還是打算示示威,他雙眼圓瞪,道“你再說一遍試試?”

郭財主正要發怒,玉富煌聞聲趕來了,見此情景,半是詫異,半是慍怒,道“郭老弟,這是乾什麼?”

郭財主圓臉通紅,指著自己身上的棕色長袍,道“老爺,你看看,你仔細看看,漢生乾的好事兒!”

眾人湊近了一看,隻見郭財主的棕色長袍上沾了一塊塊的糞屎,奇臭難聞。

郭財主道“我中午回屋打個盹的功夫,漢生領了一幫猴崽子,也不知在哪兒弄的屎,一泡一泡整整齊齊擺在我屋門口,還在我門口綁了條絆繩,我下午一出門,就……就……”

玉富煌皺眉道“你先放開他”,郭財主一愣。

陽茂又對郭財主瞪起了眼,道“耳朵聾了?叫你先放開!”

郭財主這才放鬆了漢生,漢生仍是嘻嘻哈哈不停。

玉富煌厲聲道“笑什麼!”,漢生不笑了,假裝怯怯地望著爺爺。

玉富煌嚴肅道“給郭老爺跪下賠禮!”

漢生對郭財主跪下,磕了三個頭,道“郭老爺,我對不住你!”

玉富煌也道“郭老弟,一應賠償,你找管家支取,是我管教無方,我向你賠禮了”,說完,他向郭財主拱拱手。

郭財主真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這種戲碼,上演了多少次了?管用嗎?

其實,玉富煌隻能做到這份兒上了,他也有苦衷啊,你就拿“認錯”這事來說,對漢生而言,嬉皮笑臉地認錯求饒,他可以,要想看他認認真真認錯求饒,門都沒有,漢生十歲那年冬天,就有過這麼一次,玉富煌罰他跪,就是想讓他認認真真地認個錯而已,可是漢生呢,硬是凍暈在地上,也不吱一聲,弄得玉富煌再也不敢這麼乾了,他狠狠心是沒問題,可那是振青的骨肉啊,他要是太狠心,首先覺得對不住兒子的在天之靈,所以,玉富煌還敢指望漢生服軟認錯求饒?不用他反過來向漢生服軟,那就燒高香了。

慢慢的,爺孫兩人之間就形成了默契,他每次讓漢生跪又讓漢生起來,通常就是走個過場,間隔時間不會太長,這已經變成一種不成文的協定了,兩人心照不宣,與其說是給外人看,倒不如說是給自己看,畢竟生活嘛,不管你再怎麼脫俗,總還是要把某些沒有意義的儀式進行下去的。

在玉富煌看來,這件事就算是處理完了,他威望過高,誰也不好多說什麼了,眾人該走的走,該散的散,正院裡隻剩下爺孫倆了,漢生還跪著。

玉富煌繞著漢生轉了兩圈,他抱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你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玩兒歸玩兒,可鑽到書房裡,一用功也是幾個鐘頭不出來,你倒好,除了瘋就是瘋,像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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