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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十二)(1 / 1)

兒女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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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峰背著手在旅部踱步,他的手上捏著一封剛來的信,信是玉富煌寫的,那幾筆字功夫深厚,力透紙背,看著賞心悅目,比書法更賞心悅目的,是內容!大致意思是說,他早年考慮不周,拆散了一段美好姻緣,如今考慮再三,願意玉成向峰和懷鶯兩人的事。玉老爺子表麵上是撮合,實際上,在向峰看來,這就是低聲下氣!這就是屈尊求和!

向峰詭秘地一笑,他心想,怎麼?這就繃不住了?你們玉家不是高高在上嗎?你玉富煌當年那點居高臨下的威風,說沒就沒了?它都到哪兒去了?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你來求我了?

向峰正在充分享受這份“完勝”的喜悅,一名年輕的軍官打報告進來了,模樣謙恭地呈上一份文電,向峰接過文電,沒有立刻看,他心情大好,忍不住要分享這份快樂,隻不過,長官分享的方式,不是直言快樂,而是十分隱晦地“提點提點”部下,他坐下,道“小趙,感覺最近有提高嗎?”

小趙靦腆道“我覺著有”

向峰笑了,道“有就好!知不知道,年輕,就代表力量,這是一輩子最有力量的時候,吳敬梓說……”,向峰問“知道吳敬梓嗎?”,小趙搖頭。

向峰擺擺手道“他是誰不重要,不過這個吳敬梓,他寫過一句話很有意思,他說,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終須有日龍穿鳳,唔信一世褲穿窟,意思是,不要看不起窮苦小子,年輕人隻要努力,總有飛黃騰達的時候,不可能一輩子穿漏洞的褲子,你這個年紀的人,不要怕苦,不要怕累,隻要你願意乾,拚命乾,就沒有乾不成的事兒!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小趙立正表態,道“我一定好好乾!不辜負您栽培!”

向峰點頭道“去吧!”小趙敬禮退出。

對誰說這番話,並不重要,關鍵是,向峰拐了個彎把心裡話說出來,他心情就更好了,十年的臥薪嘗膽,不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痛快嗎?他得到了,痛快極了!

向峰細致地品著一支煙,腦子裡浮現出了懷鶯的麵容,她的模樣從未改變過,不論是二十歲、三十歲,或者五十歲,她在向峰的腦袋裡,永遠都會是一個樣子,他的幻想也很簡單,隻是本能地把她抱在懷中,嗬護她,疼愛她,也隻有在這種時候,他能感覺到“天長地久”的意義。

向峰逐漸收斂了嘴角的笑意,一片煙灰飄飄蕩蕩,落在了向峰的軍裝上,本來隻要輕輕吹一口,煙灰就會飛走,可他卻用力揮打了一下,好像不是在除煙灰,而是在趕走一個令人生厭的蒼蠅、臭蟲,的確,他正在揮走自己腦海中的一個念頭,一個快要左右他決心的念頭,他在努力摒棄一些“有害”的想法,隨著這一揮,他得以從臆想中逃脫出來,冷峻地審視著手中的信,多年來,他養成了克製的習慣,情感對他而言,是“有害”的,他在努力排斥,什麼憂慮、彷徨、喜怒、自憐自傷,什麼同情、憐憫、愛恨、惻隱之心,這些東西,隻會帶來乾擾。他早就明白一個道理,兒女情長,最有害處。

向峰覺得自己已經重新冷靜下來之後,開始提筆寫信,他已經能夠理智地思考了,說到底,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勝利,他覺得還不夠,一封信就想打發自己這十年的艱辛、孤獨、無人問津?一封信就想抹掉當年的輕視、冷漠、拒之門外?哼哼,未免太簡單了點!他不會給玉家這個機會的,不會!憑什麼?當年憑什麼瞧不起人?憑什麼覺得窮人就不配?

懷鶯對向峰講起過自己兄嫂的故事,正因如此,他現在也瞧不起懷鶯,她為什麼做不到她嫂子那樣至死不渝?她當初為什麼不能拋下一切跟他出走?她為什麼要做一個舍棄他的選擇?她為什麼視感情為草芥?她是那麼懦弱的一個人!連帶著,向峰也開始瞧不起自己付出過的情感,從頭到尾,玉家對他的目光,無一不是充斥著階級的蔑視!沒有例外!懷鶯也是這樣的!因為自己是寒門,所以,就連愛情都是廉價的,打了最低折扣的!他奮筆疾書,目光炯炯,隻有報複!隻有報複才是最公平的!回擊高高在上者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們摔倒地上去,他要把報複進行到底!

“尊敬的玉老爺、太太您的厚愛、信任,讓我感到不勝榮幸,謝謝。我想我和懷鶯之間無疑是相互愛慕的,始終如一,但是,這與婚姻應該另當彆論,選擇感情時,任何人都不需要屈尊下貴,婚姻就不同了,您和現實都教會了我這一點……我可以明確告訴您,我不會娶懷鶯,如果真的有解釋的必要,我想,我是可以解釋的,在年輕時,我十分珍惜感情,並且為了感情可以付出一切,那時候,我得到的回應,並不是好的,隻有一種打擊,那種失望、絕望,您可以想象嗎?您可以繼續去想,以光明、正當、敬仰、愛慕的方式,換來的僅僅是您或世人所認為的攀高謁貴,而以今天這樣的一種——一種您二老看起來一定是卑鄙的、下作的、無恥的方式,我卻輕易得到了我以前所希望擁有的,那麼,您老認為,這樣的婚姻,它究竟有多少價值呢?以往,您所不屑一顧的,現在,在我眼中,同樣一文不值……”

玉富煌握著來信,手在顫抖,他的麵部開始呈現出劇烈的病變,那是一張蒼白的、變形的、扭曲的臉,張氏啜泣著寬撫他的後背,忽然,玉富煌放下信,咳出一大口血,張氏大驚,她連忙喚下人進來,又吩咐人去叫大夫,自己捂著嘴大哭。

這時候,懷鶯突然進來了,她身子還不見好,走兩步路弱柳扶風,搖搖欲墜似的,可她眼睛裡閃著光,問道“我聽說向峰來信了?給我的嗎?”她直奔那封擺在桌上的信箋,好像屋裡的人都不存在一樣,玉富煌和張氏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懷鶯讀著信,不知看到了哪裡,似乎是讀不懂,她在一句上逗留了很久,目光不斷從句首移到句尾,然後再移回句首,如此反複十幾遍,好像才打通了讀向下文的通道,這個過程裡,她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直至最後,完全熄滅。懷鶯平靜地走出門,她忽然感到很清醒,自從向峰再次出現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如此清醒、輕鬆的感覺了,甚至於,她剛走出門,就馬上意識到屋裡還有病重的父親和傷心的母親,於是她折返回來,問候了他們。

懷鶯的異常舉動,讓玉富煌和張氏覺得不安,他們小心地回應著懷鶯,懷鶯點點頭,平靜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到了傍晚,張氏安頓好了玉富煌,就來到懷鶯的房裡,她放心不下,過來陪著女兒,懷鶯躺在床上,臉蒼白無色,但卻無比平靜,道“媽,我沒事兒,你就放心吧,我都能看得開”,張氏仍是憂心忡忡。

懷鶯道“媽,你快回去吧,早點休息,我也想好好休息會兒了”,張氏聞言,隻好緩緩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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