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九月二十二日,沈陽。
羊馬城(1)兩側的搭材作(2)剛撤去不久,城牆上殘留的插竿洞眼被工匠用大泥匆匆封住。
羊馬城周圍布置著密集不規則的鹿腳(3),羊馬城與夯土包磚的主城,以及城牆外的團樓硬樓(4),共同構築起沈陽外圍堅固的防禦工事。
遼東經略從宣武將軍身上得到啟發,駐留京師期間,以罷官相威脅(5),死磨硬泡,順利從萬曆內帑中敲到了八十萬兩,返回遼東。
三個月下來,熊經略不辭辛苦,親自督促士兵建造戰車、火器,疏浚城壕,加固城牆,在遼東作長期守禦之計。
駐守遼沈的一部分將官,並不支持熊廷弼。
相比經常拖欠糧餉的大明,後金對這些人的吸引力更大。
李如柏畏罪自裁後,遼鎮群蟲無首。
朝廷一番考量後,命錦衣衛指揮使李如楨接替遼東總兵職位。
李如楨此人,比他哥哥李如柏更加不堪。
在原本曆史上,李如楨總兵沈陽,坐視開原鐵嶺淪陷,上萬軍民被後金兵屠殺。
熊廷弼經略遼東後,以十不堪之罪,將李如楨罷官,天啟年間下獄論死。
崇禎四年,少年天子意識到遼鎮的厲害,不得不判李如楨免死充軍,相當於無罪釋放。
劉招孫的穿越讓曆史發生了偏移,開原鐵嶺沒有被後金攻陷,李如楨繼續當他的總兵。
由於開原崛起,遼鎮與朝廷的矛盾,也更為激烈,加速了部分遼鎮將領投靠後金的進程。
在劉招孫的影響下,熊廷弼對遼鎮徹底失去信任。
這次帶回的八十萬內帑,經略大人隻拿出了十萬兩給遼鎮,剩餘用作防禦工事的修建。
熊蠻子這樣做,壞了遼鎮規矩,在李如楨、丁碧等人的運作下,無數言官禦史起來彈劾熊廷弼。
給事中姚宗文上疏說“遼事日困”,皆因熊廷弼“廢群策而雄獨智”,攻擊熊廷弼剛愎自用。
魏應嘉,禦史張至發則彈劾他“出關數月,漫無計劃”,誌大才疏,隻知道用“尚方寶劍逞誌作威”,還說,熊廷弼有貪墨遼餉之嫌。
禦史馮三元更厲害,列出熊廷弼“無謀者八,欺君者三”。在遼東濫殺遼鎮,“以殺為威”,導致遼東人心不附,如今“遼事已壞,乃欲卸擔而去之”,無君無臣,馮三元建議,將此亂臣賊子逮拿治罪,以儆效尤。
諸多官員中,隻有給事中楊漣的觀點比較折中,認為熊廷弼這幾個月在遼東功過參半,他指出
“議經略(熊廷弼)者終難抹殺其功,憐經略者亦難掩其咎。”(6)
三個多月來,熊廷弼每隔幾日,便要上疏自辯,還要和言官禦史們對罵。
努爾哈赤大軍壓境,遼鎮無所事事,言官禦史背後捅刀子。
就連遼沈兩城居民,在聽聞奴賊將至,也個個麵露喜色,像是在迎接王師歸來。(7)
沈陽城中,遍布奸細,殺之不絕。
內外交困,熊廷弼早已心力憔悴。
如果不是皇上知遇之恩,一直全力支持,如果不是真名士還在開原苦撐,熊廷弼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才兼文武無餘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九月二十六日,努爾哈赤率十二萬大軍南下。
沈陽城中紛亂如麻,除了蒙古人和女真人,無數女真化的遼人,私下聚在一起,秘密商議如何協助大汗攻下這座堅城。
遼東經略熊廷弼率白杆兵、浙兵,以及城中為數不多的遼地軍民,還在為這片漢家河山,做最後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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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原兵備道袁崇煥一行抵達沈陽時,建奴正紅旗的前鋒巴牙剌,已經逼近到城北八十裡。
身著藤甲藤盔外披鐵甲的白杆兵斥候在沈陽官道上來回奔馳,不斷將前方軍情傳遞回川兵大營。
數千白杆兵背靠著沈陽羊馬城,在外麵又修築起三道防線壕溝、據馬、地包。
土司兵還在壕溝裡鋪設了柴草,上麵澆上桐油,據馬周圍布設蘸了馬糞的鐵蒺藜。
袁崇煥粗粗看了一眼,有些工事他不知道名字,不過卻覺得白杆兵防線頗為堅固,建奴若想攻破,需要付出慘重代價。
得益於劉招孫這幾個月在開原的苦撐,援遼白杆兵兵力比原本曆史上更為雄厚,也更早抵達沈陽,因此他們可以從容修築工事,不再像曆史上那樣倉促迎戰,剛開戰就被占據地利的後金軍圍攻。
袁崇煥不敢拖延,來不及和白杆兵套近乎,便拉著十幾輛空蕩蕩的馬車,匆忙進了沈陽城。
“哈哈!秣馬厲兵,真乃強軍之態,再差一點,就能趕上咱們開原兵了。”
喬一琦望著層層疊疊的防禦工事,思緒飛回到開原之戰時,他不動如山,守住了北門,他暗暗祈禱,今天到了沈陽,自己嘴巴也能不動如山,不要泄露劉總兵的秘密。
三人帶著衛兵走到城門橋前,被手持白杆槍的土司兵攔住。
一個身材高大的土司兵反複查驗袁崇煥的文牒,覺得袁崇煥口音很怪異,他們檢查馬車,又去請示把總。把總過來,用複雜的表情望向三人,好在秦建勳認識這幾個白杆兵,折騰了好久才放三人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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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亞夫治軍,也不過如此啊!”
袁崇煥喟然長歎。
護城河與城牆之間的平橋換成了托板橋,走在上麵有點晃,終於走到對岸,走過城門甬道,走過甕城,終於進入主城。
舉目四望。
沈陽東西大街上,成群結隊的遼鎮兵馬,絡繹不絕的運糧馬車。
望著這座決定無數人命運的堅城,袁崇煥心中升起無限感慨,想起自己這趟來沈陽肩負的重任,回頭對喬一琦、秦建勳喊道
“走,要糧餉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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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九
低沉的海螺號在遼北各地上空飄蕩。
從天空俯瞰,千千萬萬個小黑點沿著小路緩緩向南,如一條條黑色小溪,最後在撫順關彙成浩瀚兵潮,一支數萬人的後金前鋒彙聚於撫順關,向大明彰顯著他們氣吞山河的實力。
撫順關關內,飄動著無數八旗旗幟。
墩堡前麵場地上豎起了麵一丈六尺的後金汗旗。
前廳內擺著十多張靠椅,後金汗端坐上首,下麵還坐著八旗旗主,科爾沁王公和漢人大臣。
坐在上首中間的努爾哈赤麵色平靜的微微低頭看著地麵,在他麵前,跪著個漢人模樣的中年人。
“大汗,這是沈陽城兵力部署詳情,還有白杆兵、浙兵的防禦圖,請大汗過目。”
那漢人雙手將一疊賬簿舉過頭頂,不敢抬頭,畢恭畢敬道。
坐在下首的莽古爾泰動了下身子,伸手摸向自己後腦勺上的鼠尾辮。
努爾哈赤知道除了黃台吉和濟爾哈朗,其他人都不識字,便對那人道
“念。”
“是,大汗。”
那人答應一聲,熟練翻動起賬簿,當著大金汗和八旗旗主,蒙漢大臣,大聲念起來。
“沈陽城東,現駐紮有浙兵七千五百人,其中戰兵五千,輔兵一千五百,炮兵兩百,騎馬步兵八百餘人,戰兵配備長槍,火銃,镋鈀,狼銑,重刀,圓盾、長牌,炮兵裝備有虎蹲炮、將軍炮、滅······”
“和開原兵差不多,找些不一樣的念!”
莽古爾泰揮手打斷這人,一副不以為然樣子,周圍幾個貝勒不悅的望向正藍旗旗主,努爾哈赤瞪莽古爾泰一眼,緩緩道
“繼續念下去。”
那人連忙答應,向身後莽古爾泰點點頭,繼續道
“沈陽城北,駐紮有白杆兵五千人,其中戰兵三千,輔兵一千五百,騎兵五百,他們沒有炮兵,戰兵裝備有白杆槍、短弩、重刀、藤甲、長牌、藤盔,有少量火銃。馬兵裝備鎖子甲、騎槍、短弩,有少量三眼銃,還有馬刀。”
“沈陽城東,駐紮有遼鎮趙之輪一部,丁碧一部······”
努爾哈赤輕輕抬起手,那人立即停下。
“這些是自己人,彆念了。把白杆兵的防禦圖給朕看看。”
一張頗為精細的防禦圖平鋪在案上,後金大汗左手舉著個放大鏡,右手在地圖上指指點點。不時詢問旁邊漢人。
“這裡是他們挖的壕溝?溝底埋設竹簽還是鐵蒺藜?”
“回大汗,尼堪在壕溝裡放了桐油柴草,還有火藥。”
努爾哈赤眉頭皺了一下,又將目光投向彆處。
下麵幾位貝勒開始議論起來,大聲談論著白杆兵的防禦,交換彼此的看法。
連站在座位後麵的九歲的多爾袞也加入進來。
幾位貝勒中,除了濟爾哈朗和阿濟格,其他人都和白杆兵交過手,鑲藍旗上次差點被全殲於開原城北,就是白杆兵和浙兵乾的。
大家都知道這兩支南蠻兵不好對付。
最後,這些戰鬥經驗豐富的八旗旗主們一致得出結論,如果正麵硬攻白杆兵陣地,至少要搭上旗中幾千勇士性命,還不包括包衣。
努爾哈赤又查看了城東浙兵防禦,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沉默了很久,最後揮手打斷眾人議論,抬頭望向坐在角落的一位漢人大臣
“李額附。”
“大汗,奴才在。”
撫順駙馬李永芳連忙答應一聲,抬頭望向這位隻比自己大兩歲的嶽父,一臉的低眉順目。
“派人去找到白杆兵、浙兵將領,告訴他們,朕將設漢八旗,若肯歸降我大金,便由他們任漢八旗旗主,麾下人馬不變,士卒糧餉加倍。另外,每位將官賞賜一萬兩白銀,良田美宅,還可迎娶諸貝勒之女。”
努爾哈赤話未落音,周圍各人臉上都露出驚愕表情。
自大汗起兵以來,還從未對漢人有過如此賞賜,即便是對第一位投降的李永芳,也隻賞他做個撫順駙馬。
李永芳聽了這話,麵露為難之色,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道
“大汗,奴才以為不妥,川、浙皆為客兵,不像遼鎮,可以收買,大明客兵家眷財產都在關內,實為朝廷人質,這些兵若非走投無路,怕是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