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並沒有那麼多傻子。
但利益讓人甘願成為傻子。
什麼是好的,很多人明白,但裝作不明白。
什麼是壞的,做那些事的人最清楚,但一定要顛倒黑白,冠冕堂皇的把壞的說成是好的。
反對洛長青的人,並不是一個有意識的團體。
如果他們真的串聯起來,真的結合到一起,那可真是無法戰勝了。
但事實是不可能,同一個階層中,互相之間是你死我活的關係,總有人不介意用某些人的死,來讓自己變得更加富貴。
自古以來大多數的君王總是會讓朝廷上分成兩派或者更多的派彆。
有些人將這個稱之為帝王心術,並將其奉為圭臬,認為是治國的不二法門。
每當看著臣子在帝王心術下,不得不按照既定的路線去走時,心中總會升起一些洋洋得意的心思,看著自己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間,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智商上的優越。
但這實際上是一種錯覺,自從科舉興盛以來,從底層爬起來的大臣,哪一個不是身經百戰,君王會的帝王心術,他們又怎麼可能不會,之所以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下去,隻不過是形勢比人強,身為臣子想要戰勝君王,本就太難。
洛長青敢於悍然發動這一場從上而下的改革,就是打定主意,認為在大唐內部不可能出現團結起來反對自己的聲音。
在過去,每次都是如此,他總能從中找出破綻,然後將反對最凶的人打下去,進而通過打倒一部分人,向大唐釋放一部分的活力。
但這一次他有些失策了。
失策的點並不是因為他的做法有什麼大問題,而是因為他有些忽略了外部環境的變化。
從他升任帝國首席宰相之後,他所見到最多的就是數據,從下麵呈遞上來的數據,在過去洛氏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如果是在過去的時代中,社會的變化幾乎是不存在的,整個世界幾乎是靜態的,通過數據以及過去的經驗,就能夠判斷帝國內部的思潮變化,以及百姓的生存狀態。
但現在不同了,帝國的土地是如此的廣袤,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思想每時每刻都在碰撞和交流,互相交流和影響。
帝國內部的變化也是如此的快速,如果不能時時刻刻的去了解,很容易就會失去對基層的認知。
比如在帝國內部,江南行省、嶺南行省和安南行省等地的交流,是遠比帝國想象中更多的。
越交流越保守。
帝國的長江以南,安南以北廣袤的土地上,存在著大量的土地貴族和官紳。
其中江南地區以官紳為主,全帝國最大的織造廠就在江南,想必北方更溫暖的氣候讓江南的發展很快。
在江南更向南的地區,其他的南方地區,土地貴族的存在形勢就非常落後。
而且是有意識的落後。
在這裡有相當多擁有王公爵位的土地貴族,他們見到了安南行省的景象,然後深深恐懼,進而反對變化。
一個貴族,如果沒有了仆人和農奴,也沒有了政治經濟上的特權,在和商人的交流中要遵循規矩,要正常的付給做工的人金錢,沒有大批依附於王府和國公府生存的人,那這個貴族和普通商人還有什麼區彆?
一個單純的爵位嗎?
在諸夏這片土地上,爵位不能說沒有用吧,畢竟是貴族的象征,但沒有權力的加持,單純的爵位並不被人放在眼裡。
洛長青開釋賤籍的舉動,幾乎在一瞬間就讓許多人嗅到了不好的味道。
生產力和生產方式是相互促進的。
在新的生產方式出現之後,就會倒逼法律等方麵,去適應新的生產方式。
在江南行省中,女性的地位就遠比南方其他行省高,這不是因為江南行省的人道德水平高,而僅僅是因為江南行省的紡織業發達,許多女性都參與了勞動,有了生存的能力。
在安南行省和嶺北行省中,這種趨勢就更是遠遠超過了中原的想象。
因為當年的戰爭讓這兩個地區的青年男性傷亡慘重,於是在蒸汽機出現之後,不得不讓女性進入工廠。
在大部分體力方麵女性當然是不如男性的,但有時候能用就行,大唐風氣本就開放,經過女主天下後,女性地位又高,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就讓女性參與到了工作之中。
可以說大唐已經做好了社會工業化基本上大部分的前置準備。
但任何一個國家中,都有大量的保守派存在,之前洛氏所推行的女子科舉等,像是上層的玩具,像是帝國的花瓣點綴,從本質上並沒有動搖宗法的核心。
但等到工業化來臨,保守的人發現,原來法律已經變化,搭配上女性做工,宗法製真的遭到了破壞,於是在大唐中就出現了一種奇景。
大唐在前進,但是內部的割裂卻越來越嚴重,洛氏自然是擁抱變化的,對於洛氏而言,可以轉型成任何階層。
洛氏依靠知識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無論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知識總是需要的,知識就是力量,洛氏總是那個有力量的家族。
但其他人不是,有相當大一批家族,依托於宗法製度來彰顯力量,於是他們越來越保守,在前些年,什麼有不少人,上書天子要求禁絕一些不利的言論。
這些言論從帝國中一些比較進步的地區開始發源,背後則是一些新興的階層,這些人主張要廢除原先的自然經濟土地製度,將百姓從土地的束縛中釋放出來,讓他們進入工廠,進而建造更大的工廠。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呼聲,主要是因為很多中原的新興階層已經在和安南等行省的競爭中,感受到了壓力,安南的人力成本太低了,各方麵的環境也更好。
而在中原經營,首先就要麵對人力不足的問題。
沒錯,明明帝國人口這麼多,但是卻人力不足,因為大部分的人口都束縛在土地上,無法參與到工業的生產中來。
其次就是要麵對強勢的官府以及無處不在的貴族,尤其是貴族的競爭,他們一個個的都是隻出不進的存在。
明明自己是個廢物,但是卻阻礙著更先進的人,不能向前,讓人感覺無比的惱火,又沒有辦法。
在大唐。
貴族們擁有決定性的力量。
在這個時候,洛長青出現了,在這道詔令出現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有一種同樣的感慨,果然是洛氏。
這件事由洛氏乾出來,完全沒有人意外。
大概也隻有洛氏能這麼快的說服天子,去做這件事了。
新興階層當然高聲歡呼,認為這是一個嶄新的開始,這是大唐改變的開始。
而舊貴族則如喪考妣,單純的釋放賤籍,還不至於讓他們太過於跳腳,但所謂防微杜漸,現在釋放賤籍,以後洛氏想要乾什麼,他們都不敢想。
雪花般的反對飛到了天子的宮中,麵對這麼大的反對聲浪,天子也有點慌,小心的對洛長青說道:“洛王,這是怎麼回事,朕尋思這道詔令,不至於讓人這麼大反應吧,賤籍的人口占據天下並不算多吧。”
洛長青一開始也有些震驚,但經過洛氏智囊團的補充,主要是來自江南地區的情報,他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
江南地區的洛氏,應該是所有的分支裡麵,現在發展最好的一個,給予了主支極多的幫助。
洛長青先是將他們反對的原因給天子分析了一遍,而後沉聲道:“陛下,自古以來的改革,有一條定律。
但凡是這群權貴反對的,我們就越要做,這些人隻知道挖國家的牆角,隻知道損公肥私。
最後國家敗落,他們的家族卻肥得流油。
現在這件事對國家有好處是顯而易見的,而且並不過分,即便如此,他們都要反對。
可想而知,這群人到底安的什麼心,他們根本就沒把帝國的未來,放在心上。”
要說在君王麵前說壞話,洛氏一般隻是不用,並不是不會,洛長青三言兩語就把所有反對他的人,打成了見不得國家好的奸佞之輩。
天子很信任他,而且洛長青說的總是很有道理,他點點頭道:“洛王說的有道理,就按照洛王的想法去做吧,朕會給予你足夠的支持,這些奏章,以後全部留中不發,讓他們見識到朕的態度。”
洛長青離開宮殿後,腳步變得有些沉重起來。
“帝國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他有些迷茫。
雖然剛才在宮殿中,他說的慷慨激昂,但實際上他非常明白,有時候對天下有好處,但對皇室不一定有好處。
皇權的運行不僅僅是軍事,還有一係列搭配製度而運轉的東西。
其中貴族也是其中的一員,如果這些都出現了問題,那有可能導致整個帝國都崩潰。
貴族需要皇帝,皇帝也需要貴族,這是一個相互的體係,如果一個體係不需要皇帝,甚至皇帝成為阻礙了,那皇帝的使命就到儘頭了。
……
在天子的強有力支持下,洛長青首先就從反對最激烈的南方開始下手清除賤籍,給予他們正常的公民權,這個詞是舶來品,在大唐中,沒有公民,這個詞的含義是自由民,在從前就是士農工商裡麵的農工商。
天下間反對的聲音一開始特彆大,甚至有很多讀書人直接咒罵洛長青,罵的還特彆狠。
其中最狠的就是說他數典忘祖,這些製度大部分都是你洛氏的祖先定下來的,現在伱卻要廢除它,還說這是錯誤的。
還有就是最老生常談的,這些賤籍中很多都是洛氏親自審判的,現在洛氏卻當好人,被稱作偽善。
很多讀書人開始私下裡撰寫書籍,要把洛長青的“暴行”記錄在上麵,要讓他“遺臭萬年”。
洛長青對於這些人的行為,主打一個無視,然後就是覺得可笑,覺得他們太過於自不量力。
他也不是那種挨罵不還手的人,而且站在他對麵的人,是一群“犯法分子”,觸犯了大唐的法律,許多反對的人下獄。
洛長青拿出了一個在許多年前就被批評過的東西,那就是黨錮。
不過洛長青的黨錮自然和漢末的黨錮不同,洛長青將那些犯比較重大罪名的人,安上了黨錮。
在以前,這些人都會被斬首、抄家,然後流放,家人則被打入賤籍。
現在廢除賤籍,他們這些反對的人,倒是第一批得利者,那些本來應該受到懲罰的家屬,被判處三代以內不能參加科舉以及進入官府。
從刑律方麵來說,這是一個典型的法律受到當前社會影響的案例,大唐的法律在適應改變。
……
在意識到這麼搞不行,洛氏下手一向相當狠之後,他們決定換個方式。
對於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來說,隻要君王下定決心,改革這種事情,就一定能做成。
大部分半途而廢的,隻有兩種原因,其一是君王本身不堅定,麵對大量的反對,產生了恐懼,於是有了退縮的心理,這種原因大多數出現在並不如何傑出的人身上,而偏偏這種君王占據了大多數。
第二種原因則更加常見,那就是君王本身對於執行改革的臣子,並不是特彆的信任。
君王之所以同意改革,僅僅是因為,臣子說服了君王,這實際上非常危險。
因為這意味著如果另外一個反對改革的臣子同樣說服了君王的時候,改革就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