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四年秋。
帝國內有農民起義,外有藩國作亂,大唐從未如此混亂。
帝國內有忠良救世,外有援軍前來,大唐似乎並不危險。
養士三百年,若非上天不睦,大唐甚至不會走到如今的地步。
黃河以北數以百萬計的災民,宛如蜂群般席卷了整個河北,這種席卷如同熾熱的火焰,如同毀滅的岩漿。
所有無法生存的農民都爆發起來,沒有統屬,沒有目標,沒有計劃,這是一場為了爭奪生存權的戰爭。
當官的不願意死,做民的也不願意做安安餓殍。
最終能夠決定誰能活下去的,就是手中的武器和強健的身軀。
河北的大批災民一路南下試圖向依舊擁有大片良田的江淮而去,僅僅粗略估計,在路上逃災的災民就不下三百萬,這個數字隨著秩序被衝毀,還在不斷增加。
河北是帝國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
而災民所衝擊的淮河以北,黃河以南地區,同樣也是帝國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這兩個地區的秩序一亂,受災民眾就會高達千萬。
這是任何一個農業國家都難以想象的數字,在漢朝漢戾帝時代,關東有無數的流民,但數量也隻不過兩百萬到三百萬,那場災禍導致了漢戾帝的垮台。
而現在大唐的關東在河洛沒有亂起來的情況下,就將會承受五倍甚至十倍的衝擊。
關東將會變成一片煉獄。
在現在這種寒冷的天氣中,更是如此。
在大量災民南下的時候,另外還有一波災民則有組織的往河東而去,他們試圖從河東繞到河洛去,畢竟南下有重重的關隘和河流,但前往河洛的黃河則已經結冰。
尤其是現在的河東守備非常的空虛,大部分的河東士卒都還在前線和燕軍對峙。
李克用出征的時候,沒想過中原會變成這幅樣子,幾乎將河東精銳調空,如今留在河東的隻剩下一些並不如何精銳的軍卒。
在得到中原消息的時候,他是想要回軍河東的,畢竟他還有小兒子李存勖和妻子女兒在河東,他很擔心他們的安危。
後方不安,前方如何能安?
但在洛星雲問他的想法時,李克用望了一眼軍營中的那具棺材,又望了望敢戰士,他最終還是咬了咬牙道:“大帥,不破賊軍,不得詔令,下官誓不回返河東!”
在燕軍中,有大量的李氏後裔。
沒錯,雖然他們殺了燕王,而且反唐,但並不是說其中就沒有李氏後裔。
經過三百年的發展,很多李氏後裔都已經和普通人差不多了,就算是宗譜上,都不記載名字。
這就不得不說一下宗親和後裔的區彆。
用劉備來舉例,在一開始,他隻是劉氏後裔,這件事當然不是假的,劉備那一個村子都是劉邦的後代,但在這個時候,漢帝國的皇位,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也沒有繼承權。
直到他被錄入皇族宗譜,有了漢室宗親的身份,從那以後,他就不需要再對外說自己是誰誰誰的後代,而隻需要說自己是漢室宗親。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是正式的漢王朝繼承人之一。
在劉協將皇位禪讓給曹魏後,身為漢帝國的繼承人之一,他完全有資格宣布劉協的禪讓非法,並且自己登上皇帝位。
大唐和大漢雖然有許多地方不同,但在宗室方麵還是有共通之處的。
那些小宗中的小宗,三百年過去,早就和普通人一樣了,一丁點繼承權都沒有,在他們身上,甚至就連宗室爵位都沒有。
在神都的李氏宗譜中,隻會記載近支的後裔,其中大部分身上都掛著或高或低的爵位。
李克用就是正兒八經的李氏皇親,河東郡王,這個爵位已經相當高。
而且李克用的支脈所出,是開元革命後的李氏。
在李氏中,和不少開元前分封的李氏有隔閡,這在大唐也算是一項奇景。
開元後,也就是從李聖一開始的李氏皇族,是李洛合一的產物,從這裡開始的皇族,和前麵的有隔閡。
所以雖然在燕軍中有大量李氏,但那些李氏,和中原這邊的,很多時候不是一路人。
李克用動起手來,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
洛星雲拍了拍李克用的肩膀,感慨道:“郡王,朝廷不會忘記你的忠心,陛下不會忘記你的功勞,無論勝敗,你都會得到賞賜和榮耀。”
“隻要大唐複興就好。”
李克用說這話時,頗為擔心的望向河東,他最喜歡的兒子李存勖就在晉陽,也不知道晉陽城會不會被攻破,他的兒女和妻子,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
……
晉陽城。
李存勖是李克用最小最受寵的兒子,雖然年幼但卻膽略過人,通曉音律,知曉大義,弓馬嫻熟,小小年紀就能夠對李克用用兵提出見解。
在大唐,如果一個人在某一方麵被稱作有太宗皇帝的某些風範,這是一種至高的讚譽,朝廷並不會因此而有什麼不滿。
因為在大唐,太宗皇帝是一個形容詞,代表著古往今來的聖王之首。
李存勖就是在這種氛圍中,被人稱作“太原公子第二”。
因為他的確是和太宗皇帝很像,無論是出身,還是性格,以及能力,都非常像太宗皇帝。
大唐沒人不崇拜太宗皇帝。
李克用這樣的武人就更是將太宗皇帝奉為神明,所以對於自己這個特彆像太宗皇帝的兒子,李克用極其的寵愛,甚至未來想要讓李存勖繼承他的位置。
李存勖在十歲的時候就已經跟著李克用出塞去征討一些邊匪,跟著父親去神都覲見天子的時候,還得到了天子的欣賞,說李存勖這樣的少年郎,才是李氏兒郎的榜樣。
他長到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非常成熟,此番本來是要跟著李克用出征的,但因為母親生病,他隻能留在晉陽。
卻沒想到,在晉陽也能碰到農民軍前來,這可真是恰好碰到了李存勖手中。
他手中沒有精兵,但農民軍也還沒有進化成那種極度精銳的軍隊。
麵對烏央烏央鋪天蓋地看不到儘頭的人群,李存勖沒有絲毫的畏懼,反而滿滿的都是振奮,他天生就是戰場上的戰神。
在收攏了王府的侍衛後,他僅僅率領著一百騎,就在農民軍前鋒剛剛到達城下後,趁著立足未穩,發動了夜間奇襲。
三日十八戰,打的農民軍潰不成軍,人數上的優勢就好像不存在一樣,領頭的人,基本上都被李存勖砍下了頭顱,掛在晉陽城頭上,愈發讓人膽寒。
經此一戰,他的名聲在整個河東,更是聲名鵲起,無數人紛紛稱讚,虎父無犬子,河東郡王是英雄好漢,他的兒子也是英雄好漢。
在這個過程中,李存勖還練出了一支少年軍,一支見血的少年軍。
從晉陽到關中的距離並不遠,況且現在有飛鴿傳書,很快李克用就收到了報喜的消息。
“父親,晉陽很安全,母親和姐姐都沒有危險,父親可以在先前安心為朝廷效力,晉陽這裡有兒子,沒有人可以進來。”
李克用向洛星雲報喜,洛星雲很高興能夠看到年輕才俊的出現。
關中戰事已經進入了一個相持階段,在敢戰士到來後,燕軍就已經吃了不少虧,這讓燕軍的行動變得謹慎起來。
雙方的相持反而讓關中的局勢迅速惡化,在雙方的軍隊之外,出現了另外的軍事勢力,這些勢力和河北不同,因為燕軍以及朝廷軍隊的強大勢力,隻能充當盜匪。
在對峙中,戰場的有利形勢,已經開始向大唐這一方偏轉,大唐渾厚的底蘊,在關中的民心,遠遠不是燕軍所能夠相比的。
洛星雲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以及對關中形勢的把握,已經決定開始對燕軍發起反攻。
但在這個時候。
神都洛陽的天使到了軍中。
一道石破天驚的消息傳來。
“洛王,陛下的身體不適,召您回京,以備後事。”
簡簡單單的話,但其實所蘊含的意思,卻讓人膽寒,天子的身體不好,這是要把洛星雲召回去交代後事了。
但現在前線的戰事,正到了關鍵的時候。
李克用躊躇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洛王,中樞事大,如果您能信得過下官的話,這裡可以由下官先頂上。”
如果單純是朝廷大軍的話,李克用也就不猶豫了,但這裡還有敢戰士在,所以他有些猶豫。
洛星雲略一思考,當即拍拍李克用肩膀道:“郡王,關中就交給伱了,稍後本王將敢戰士的幾個統領都叫過來,給你們交代一番。”
李克用振奮道:“洛王放心,下官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安排完這裡的事後,洛星雲就匆匆離開了關中,帶著一行護衛返回洛陽。
……
洛陽的高層已經是一片愁雲慘淡,天子連續缺席了三次朝會,而後宮中傳出了天子身體不適的消息。
對於天子身體不適,大部分的朝臣倒是有心理準備,畢竟天子連續兩次吐血,都是看在眼中的,而且天子的臉色越來越差,也都是眾人皆知的。
但直到天子下詔將洛王從關中前線召回來,所有人才意識到,天子的身體真的差的不行了,以現在醫術水平,竟然還走到這一步,要開始交代後事。
洛星雲回到洛陽之後,沒有片刻的耽擱,立刻就進了宮中。
無數道帷幕落下,在寢殿中,麵色蒼白的天子李慎就躺在床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昔的風采,見到洛星雲之後,微微扯出一個笑容,“洛王,你回來了。”
洛星雲心裡一酸,走過去握住李慎的手,“陛下,臣回來了,陛下不用擔心。”
李慎用力的輕聲道:“是啊,你回來,朕就放心了。
朕不行了,看來是見不到大唐恢複安定的那一天了。”
洛星雲想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李慎又道:“洛王不用安慰朕,朕雖然不算是什麼聖君,但對這些事,還是看的比較淡的。
朕相信大唐一定會恢複安定,等到那一天,洛王到朕的靈前告知一聲,朕在九泉之下,就足以自慰了。
朕召你回來,想必你是知道朕要做什麼的。”
洛星雲低聲道:“陛下要托孤。”
李慎聞言道:“是的,朕要托孤,朕子嗣不昌盛,沒有女兒,兒子也隻有兩個,還太小,不托孤是不行的,朕對其他人不放心,隻有洛王你來做太子的監護人,朕才能安心。
但朕不僅僅是托孤,朕要做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
洛星雲從李慎的聲音中竟然聽出了一絲決絕,他有些疑惑的望向李慎,托孤而已,不至於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