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煙閣中,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人畫像懸掛於閣中,李世民親自將最後一幅洛玄夜的畫像懸掛於八卦乾正位上。
畫上洛玄夜頭戴朝天冠,身著明光鎧,一手牽馬,一手持馬槊,威嚴沉重。
李治身著太子服飾跟在李世民身側。
時間滴滴答答過去,李世民緬懷良久後,輕吐一口氣,“稚奴,朕要做的事,大致都做完了,接下來最重要的便是教導你,如何去做一個好的君王。
你看,這裡懸掛的都是朕的功臣,朕能有如今的成就,離不開這些人,以後你也會有這麼多賢臣能將,輔佐伱成就大業。
朕已經下令,讓天下所有州刺史、都督、都護、貴戚都來到長安,朝拜朕,也來朝拜你一番,順便宣布一件朕深思熟慮之事,你要好好看,好好體悟。”
……
太極殿中,諸位宰相都對天子所言感到震驚,尤其是主管吏部的洛玄辰,隻覺風雨欲來。
概因李世民所說的那一番話——“國師教導過朕,這社稷如果是人,那官製就如同骨架,人是堂堂正正的站著,還是軟趴趴的直不起腰,都在於官製。
官,
從地而出。
有州便有刺史,有縣便有縣令,有都督府便有都督,諸如此類。
六月三十,諸道宣慰大使返回長安,向朕以及諸卿彙報了諸道事務,諸卿應當還記得。
朕思來想去,要重新劃分天下諸道的監察區,以免出現宣慰使和當地州刺史勾結之事。
同時對天下諸州的刺史重新梳理一遍,將一部分州刺史合並,新增,以及轉封國。”
這如何能不讓眾人震驚,這麼大規模的調整行政規劃,難度很大。
魏征幾乎在李世民話音還沒有落下時,就直接問道:“陛下所思,可曾想過以下問題嗎?
重新劃分州縣後,縣衙以及州府中,土地名冊和戶籍名冊,要如何轉移?
在冊的府兵如果分屬兩州,要如何去分配他們的土地?”
洛玄辰接話道:“官員裁撤倒是小事,但現在吏部幾乎所有記錄的州縣中的事務都要大改,吏部人手不夠,可能會耽誤接下來的科舉以及官員擢選。”
房玄齡也勸道:“陛下說要將州刺史改封國,難道是要在國中分封嗎?這不是已經被否決之策嗎?”
諸位宰相基本上都反對李世民的做法,認為這簡直就是在沒事找事,現在已經不是隋朝年間,經過武德以及貞觀初年的兩次政治區劃調整,現在的州縣都已經趨於穩定,不需要再調整重新劃分了。
李世民不慌不忙的說道:“朕對於州縣並不會大改,所以諸卿不必這麼慌張,朕要調整的是道這一級彆的監察區,譬如將江南道分為江南東道以及江南西道,江淮道分為淮南道以及淮北道。”
他略一頓,諸宰相沒人再出聲,州縣製度,是國家的根本地方製度,任何一點改變,都會很麻煩,就算是如同隋煬帝楊廣那樣僅僅改名字,都會導致大量公文修改,如果天子不動這個根本製度的話,那問題不大。
至於州縣之上的道,這不是行政級彆,僅僅是臨時設置的監察區,雖然這些熟讀曆史的宰相,都知道,在漢朝的時候,曾經州也隻是監察區,和現在的道,從功能上,完全一樣,但最後州還是一步步擁有了行政以及軍事功能,最終成為淩駕於郡之上的最高級彆行政級彆,道的最終結局大概也是如此,但至少在此刻,道的確是不那麼重要。
今天的天子,有些不同。
在李世民不慌不忙說出那番話後,在座的諸位宰相就都感受到了,天子這是有備而來,眾人互相暗地對視幾眼,皆緩緩坐起一些,殿中氛圍有些不同了。
半躺靠在禦座上的李世民見狀,嘴角泛起一絲絲笑意,“第一個問題想必諸卿都了解了。
現在回到第二個封國問題。
諸卿,朕想問,武德元年大唐有將近兩百個州,現在的大唐又有多少個州呢?”
大唐雖然秉持和平,不輕易開啟戰端,但架不住周圍某些國家太能跳梁,經過十幾年被迫的開疆擴土,先後打死了漠北冬突厥,威脅河西走廊的西燕國,掌控西域通道的高昌,以及對中原威脅最大的遼東國,現在大唐疆域廣大,州府數量有三百多,遠遠超過了貞觀初年。
長孫無忌回道:“陛下,有三百六十州。”
李世民笑著搖搖頭道:“錯,是一千餘州。”
啊?
李世民此言一出,眾人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長孫無忌說的是內州,也就是直接刺史管理的中原州,李世民說的則是羈縻州,這些羈縻州府情況可就太複雜了。
有的是按照城池劃分,一座城池就是一州,比如遼東城改為遼州,蓋牟城為蓋州,卑沙城為卑州,等等還有許多。
還有的因為沒有逐水草而居,沒有城池,那就直接給官職,按照官職來管理各個部落,在官職的最上麵,就是三可汗,組建合議製度,這本來也是草原風俗。
“番人本來是沒有中央集權製度的,同一族群,大部落管理不了小部落,所以時常會有小部落犯邊,後來我們是如何處理的,諸卿還記得吧。”
一提起這件事,殿中幾人就開始頭疼,胡人的組織架構太爛了,比如說突厥可汗投降了大唐,還來參加朝貢,但轉頭邊境就有突厥部落來犯邊,最讓大唐感覺抓瞎、無語的就是,這件事還真的和突厥可汗沒關係。
大唐一開始還責備部落首領,但後來就發現,不是他們不想管,是管不了,因為在胡人各個部落間,都是商量的來,沒有上下之彆,所以也就不存在服從誰的命令。
後來大唐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隻能捏著鼻子,教這些胡人搞中央集權,換句話說,就是給他們族群內部,立一個絕對的權威,誰不聽他的話,大唐就打他。
一切和大唐的朝貢、交流等,都隻能由這個首領來做,最絕的是,他死了,我讓他的兒子上,你們不要想著用以前那種方式來和中原交流。
這些人合法性以及力量的來源,都是大唐的支持,這樣一層層的構建起來了一套,讓邊境安穩的體係。
這種體係很成功,僅僅十幾年的時間,番人遭災之後,已經不南下打草穀了,而是上報都督府,請求大唐賑災。
按照預想來看,以後是要一步步將這些深度漢化的人再往中原內部遷徙,賜姓,再把中原大姓遷出去,一步步交流。
但,“前些時日,國師和朕講了一些話,讓朕突然有些不安啊,貞觀年間,有朕,有諸卿,所以一切政策,總是能夠按照我們的想法走下去。
如果後世子孫做不呢?
如果在一切還沒有塵埃落定的時候,他們就把現在這一套體係玩崩潰呢?
國師和朕說,我大唐穩定邊境沒有錯,但務必要記得,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現在大唐周圍的契丹、突厥等番部,因為距離大唐太近,都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在進度,幾乎每十幾年,就能翻一番。
從夏商那種形態,最終走進大唐這種形態,不會超過百年,朕深深擔憂啊。”
國師竟然和天子說了有關於這些,理藩令聞言沉吟道:“陛下,國師所言的確是有道理,這些年和番人接觸時,幾乎已經和漢人無異,但臣以為,現在這種政策是沒有問題的,大唐的邊境相比較過去所有朝代,都更加安穩,幾乎沒有和那些番部發生戰爭。”
李世民伸手製止了理藩令的後續發言,“朕自然知曉,現在的政策幾乎是最好的,但朕覺得,如果能夠往上,再多加幾道保障,那就更萬無一失了。
自古以來,論對地方管控之強,就沒有勝過分封的。
秦朝最後的希望就是帝扶蘇冊封諸王侯,如果不是遇到昭聖王、項王、漢高帝這些神人,秦朝未必會亡。
漢朝的諸侯也成功的鎮壓了地方百多年。
到如今,我大唐已經相繼建立了秦國、燕國、齊國這三大王國。
在中原以內,實際上一直都存在著一些王命難以到達的所在,諸卿都知道,比如黔中,比如南詔之地,還有嶺南,從秦朝就已經開始納入中央王朝管控。
但實際上,隻有極少數的平地上,才建立了郡縣,在那數不清的山中,還有不知道多少土民,不遵從王命,甚至時常圍攻縣衙。
在北方番部中,還時常會有爭端,況且如果有一天,大唐君王沒有能力控製番部該怎麼辦?
三大王國,秦國太遠,而且現在還沒有送回信來,燕國和齊國,以及西域高昌舊地,以及西燕舊地,如果有不軌的想法,該要如何呢?
朕記得在漢朝的時候,有侯國建在王國中,有侯國建立在郡縣中,有侯國建立在蠻夷中,這是朕想要效仿的。
遼國公世鎮遼州,便是朕的嘗試。
朕想要將這種製度推行下去,在皇命難以抵達所在,將功臣、宗親等封過去。”
李世民停下講述後,殿中諸宰相相互交流一番,洛玄辰心中微微歎息,這一分封,科舉製度基本上百年內,要直接被打死。
因為貴族出鎮,需要的反而不是文人了,或者說,文人的地位會很低,地位低,就不能吸引人。
社會在向上走,之前洛玄辰認為科舉將會改變天下局勢,是因為他看到了,其他諸如當兵、經商,等等都不如讀書科舉。
但貴族,講究的是血脈傳承,講究的是門生故舊來維持地位,文人隻能是處理一些刀筆之事。
但分封,這是大唐國策,他不能說什麼。
房玄齡沉吟問道,“陛下所言,是如今賦稅能夠覆蓋開支的州,保持不動,以及位置關鍵的州,保持不動,然後將那些難以控製的州,世襲分封,讓功臣鎮守。”
“然也!”
李世民望著眾人,諸宰相也在望著他。
……
八月的大唐,熱鬨非凡,一輛輛車,一艘艘船,來自各州的刺史,紛紛進京述職,駐守各地的都督也都回到京城,李孝恭和洛玄雲這四大都護府的高官,也從諸大都護府返回長安。
長安城極少同時雲集這麼多的高官,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是一次簡簡單單的召集群臣,長安,不,大唐一定是有重大變動,所以天子才會將這麼多高官召集回京。
這些年大唐變動大的讓人有些目不暇接,從秦王出外就藩建立王國開始,整個天下就一件大事接著一件大事,就仿佛是天子在著急做什麼一樣。
數百名四品及以上的高官出現在長安,上百個國公,整座大唐,幾乎九成的高官顯爵都在這裡了。
這可讓長安城中的士子興奮不已,或者說,現在全天下的士子都在往長安趕。
雖然現在大唐在推廣科舉製度,但貞觀這些年,傳統貴族的力量在不斷複蘇,所以舉薦製度,反而比科舉更加興盛,而且在大唐發展的過程中,士族高門,以及傳統關隴等高門,立下功勳的同時,攫取了大量利益,上上下下幾乎把持了七成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