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聲大喝,李靖手中捧著笏板從最前列邁著方步走出,麵容肅然。
他抬頭向上方望去,天子冷肅的盯著他,國師嘴角帶起絲絲笑意,眼中若雨後晴空,就像是在看一件傑出的作品般。
他立刻垂首向前走兩步而後站定,心中思緒翻滾。
多少年了?
李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不曾這樣膽氣雄渾的應一聲“臣在”!
他閉門謝客。
他居家著書。
他謝絕交際。
他病重泱泱。
他是天下無敵的軍神,但卻隻能龜縮在府邸中,苦澀的看著其他人攪動風雲。
他是檢校尚書左仆射,位列政事堂第一,他是左青龍衛大總管,大唐軍方第一人,爵封一等衛國公,但沒有多少人會在意他。
他終日惶惶,終日憂懼。
因為在大唐,他是一個多餘的人,而現在,他再次成為了一個對大唐有用的人。
他終於能昂首挺胸的站在這太極殿中,迎著所有人的目光,麵對那掌握他生死的君王。
他在等待天子的任命。
當天子說出是國師讓太子就藩時,李靖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早在許多年前,國師就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結局,並且一步步推動著自己,擔任太子少保,一直走到了今天。
群臣都望著李靖,對於李靖的尷尬地位,這些人都很是清楚。
今日隨著太子改封秦王出外就藩,李靖大概率是要跟著離開了,否則僅憑太子,陛下是不會放心的。
隻有李靖這位大唐軍神跟著,才能保證李承乾的安全。
“衛國公,你我君臣一場,秦王在外藩開國臨民,他年紀小,朕不放心,你是大唐軍神,戰無不勝,朕改封你做秦王太保,位同太子少保,伱保護秦王,朕才能安心。”
李世民的言語引發了殿中些許小騷動,在過去的大唐以及再往前一些時期,親王府除了正一品秦王外,最高級彆的官員是從四品上的長史和從四品下的司馬,這官職不算高,而現在親王太保被列為從二品高官。
可想而知,這外出就藩的秦王,在王府規製上,隻比太子東宮差一個級彆,已經遠超普通親王府,頗有當初天策上將府的味道。
而且有王太保,就有王太師和王太傅,以及王少保、王少師、王少傅,許多高級彆的實權官職都會配套出現。
至於賜予的權力是不是太大,自然有人會憂慮,但秦王李承乾是外出開拓,能否功成才是最關鍵的,必須要足夠放權才行。
李靖這些人既是秦王的臣子,又類似於邦周時各諸侯國的卿,負責溝通天子和諸侯。
李靖手持笏板,麵容肅然道:“謹遵陛下之命,陛下不以臣老,予臣重責,臣銘感五內,定竭心儘力輔佐秦王,鞠躬儘瘁,馬革裹屍以為己任,以報陛下之恩。”
“承乾,去拜見你的三師太保。”
本來對開拓還有所憂慮的李承乾,聽到李靖會擔任自己的秦王太保後,隻覺欣喜若狂,他立刻轉身向李靖附身拜道倒。
李靖連忙將李承乾下拜的身體扶住,他對李承乾是有幾分感激的。
如果不是李承乾的話,他現在的處境會更差,而且一定沒有重新回到戰場的機會。
金冊。
金印。
王服。
當一件件代表太子的器物被取下,一件件代表著親王的器物被加在李承乾身上時,所有人都從分封的巨大震驚中驚醒。
如果將太子的廢黜比作高高掀開的巨浪,那分封諸王,就宛如毀天滅地海嘯,任何人都可以說,廢黜太子毫無波瀾,如此平靜。
但。
大唐真的沒有太子了!
李承乾有些怨恨的望著自己的那個弟弟魏王一眼,心中暗自憤然,“真是便宜他了。”
殿中不少人都悄悄瞄著魏王,現在的情形實在是讓他們有些沒想到,太子之位竟然真的會落到魏王身上。
李泰紅光滿麵,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從未有過如同今日這般欣喜,馬上他就可以得償夙願,成為一直以來所期盼的太子了。
他望向了天子,他的父親,目光中滿是期望,父親,快些宣布吧,我已經等不及了。
李世民自然感受到了他那個兒子的視線,心中深深歎口氣,果真如此啊,他的思緒忍不住飄回了那一日在靈天閣中,他決定要讓李承乾出外就藩後,和國師洛蘇聊起的未來太子人選。
他記得他說,“等承乾外出就藩,就立青鳥為太子。”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國師溫聲笑著說道:“立誰為太子都可以,哪怕是立皇太女也可以,但魏王李泰不行!”
他幾乎沒有見過幾次,國師會用這麼堅決的言語,去否定一個人。
他甚至來不及思索皇太女。
他相信國師不是因為個人原因,因為國師對自己的兒子李泰,很是欣賞,就像是欣賞燕王李恪一樣。
他問出了那句話,滿是疑惑,“國師,為什麼?”
國師是如何說的呢?
那一日靈天閣中的陽光正好,照的殿中暖洋洋,亮堂堂的,國師溫聲對自己道:“我和天子你相識多年,你有莫大的功績,讓天下的百姓都安居樂業,你這樣的人,應該有一個好結局。
你和你的父親、兄弟間爆發了巨大的衝突,我相信你不會想要你兒子間依舊如此。
魏王李泰,很有才華,但心狠手辣,威脅到他地位的全部都會鏟除,尤其是他和燕王李恪、太子承乾,都有仇。
如果他未來成為天子,會不會破壞諸王外封的格局?
如果他召回太子承乾和燕王李恪,二王該如何做?
是當場造反,讓諸王外封的格局二代而亡,還是太子承乾、燕王李恪回來之後,死於深宮。
從皇室小家,到社稷大家,不讓他上位,都是好事。
天子,你說呢?”
國師永遠儘在掌握,他的言語溫和,殿中溫暖,但李世民卻隻覺自己置身於冰川,他的眼前沒有太陽,而是凜凜寒風。
他見到大火燒儘了宮室,他見到承乾倒在宮中,手中持著劍,臉上滿是憤怒的大吼著,“李泰,來生我一定要殺死你。”
而後是赤紅鮮豔的血,承乾死在亂箭之中。
恪兒呢?
他英武果斷,會率領著漠北的騎兵南向而至,最後被李績,或者哪一個將軍,殺死在大漠之上。
李世民回過神來,他望著笑吟吟看著自己的國師,苦澀著再次說出那句話:“國師,您的預料出過錯嗎?”
洛蘇不說話,不二錯是頂級的王佐之才,但洛蘇就連一錯也不曾有。
回到太極殿上,李世民收回了落在李泰身上的視線,就好像沒有看到那期盼的眼神一般。
“承乾,當初恪兒去往漠北守衛邊境的時候,漠北已經臣服我大唐,而且距離我大唐兩三千裡,尚且不算遠,朕賜予他一萬兩千戶子民,稱為燕王十二部。
現在你要到五千裡外去開拓,而且都是未知的蠻荒迷霧之地,朕不知道你此生是否還能回來。
朕賜予你糧草二十萬石,戰馬十萬匹,馱馬十萬,牛羊三十萬,作為你一路行軍以及日後建國所需,就算那些地方可以種地,但前期過去沒有建城的時候,你恐怕是要遊牧了。
大唐製式甲胄三萬套,大唐製式弓弩、武器十萬套,再給你箭矢三十萬支。
各類工匠、僧侶、道士、醫者、士人五千人。
從河北、並州、關中共計調兩萬戶漢人,再從幽州、安北大都護府的突厥、鐵勒、契丹等部,調兩萬戶番民給你。
如果你真的能站得住腳跟,朕再給你送漢民過去,如同燕國舊事。”
天子每一句話出口,都讓戶部、兵部、工部、理藩院、樞密院的長官臉上一顫,實在是太手筆了,比當初燕王出塞,大手筆了太多太多。
太陽之下的國度中,隻有現在鼎盛的大唐能拿得出來這麼多東西。
這其中最不值錢的是糧草,最值錢的是馬匹。
這一下幾乎將大唐四分之一的馬匹都拿了出來。
兩萬戶漢人、兩萬戶番民合計四萬戶,二十多萬人,如果不是在路上養活不了,李世民都想直接塞給李承乾十萬戶人口。
這不僅僅是他對李承乾的虧欠,同樣也是洛蘇的要求,用各種手段往邊疆移民,改變人口比例。
這些年中原各州縣的監牢都比較空,就是因為基本上都被遷徙到了邊疆。
這便是洛蘇的策略“番民內遷向南,漢民外遷向北”,即把歸順大唐的北境番民遷徙到西南,把中原的漢民往邊境遷徙。
這不是大規模的遷徙,而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從燕王守北到現在,漠北已經遷徙過去了大約二十萬人,形成了大量漢人遊牧武裝集團。
有的漢人武裝集團已經強勢到,需要李恪給予官職籠絡的地步,可以說發展的極快。
少數漢人過去會被同化,但大量漢人抱團過去,就會相互改變。
就算日後必然變成遊牧,但那也是懂得聖賢經典和知曉出身的遊牧,不過如同過去那些年一樣被同化。
李承乾深深跪倒在地上啜泣著,“兒子日後不能在父親身邊侍奉,不能為母親祭奠,是兒子不孝,兒子希望能夠帶走母親的神位,日日祭祀。”
提起長孫皇後,李世民也想要流下淚,再次摸摸他的頭,不住道:“好孩子,朕馬上就讓人製作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