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國公府大公子趙伯真是幾位夫人請來的貴客,除他之外,還有另幾位年紀相仿的世家公子,來此處為何?自是為了相親。
他今年已二十有二,旁人在他這個年紀不說娶妻,連孩子都能上桌吃飯了。他因自小看父親賭錢狎妓,不務正業,把偌大一個國公府作得沒落下去,不由痛心疾首,發誓要振興家族,於是他十五歲便隨軍出征,戎馬多年,要憑自己掙出一番前程。
名聲是打出來了,婚事卻一直耽擱到如今。
去年十月卸職回京後,他母親一直在為他張羅親事,恨不能一日叫他見十個女子,好為他物色好媳婦兒,儘快完婚,不是為彆的,一則他年紀到了,二則老國公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如今臥病在床,萬一出事,他守孝三年,再想抱孫子得等到猴年馬月去。
因此,儘管趙伯真無心於此,也不得不滿足他娘的心願,在金陵大大小小的宴會上露臉,尋找適宜婚配的對象,譬如上回的暖寒會他便去了。
前些日子,有人向他提到陸家嫡女陸玉菁,說她是金陵有名的才女,加上出身伯爵府,外祖是前任首輔,舅舅也在戶部任侍郎,父親陸潤生更是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可堪一配。加上他與陸潤生有過兩回閒談,覺此人心明眼亮,正直有擔當,也不失官場中人的圓滑世故,對他頗有好感,因此對這位金陵才女,便也有了一見的興致。
才剛去見了,他覺此女言談舉止得體,氣質脫俗,並無什麼壞印象,不過,也無特彆的喜愛。
見過玉菁之後,他說自己久不在金陵,回來後也去各處見識見識,眼前的鐘鼓樓、杏花林與七八年前時大不一樣了,於是邀請她各處逛逛,玉菁矜持再三,他懶得敷衍了,便抽身出來,在這杏花林中散步,不想正看見一個衣著華貴的小姑娘在這裡挖土,還無意聽見了她和侍女的對話,甚覺有趣,索性光明正大地偷聽起來。
“這杏花酒小姐預備何時挖出來,是等說了夫婿後麼?”蘭香問。
茵茵一日大似一日,自從來過月事後,她的身條兒抽高了,胸前也逐漸隆起兩個小丘,因此聽見這話,羞得直跺腳,“蘭香姐姐,你說什麼呢!”
蘭香也笑,“小姐再過幾個月便十三了,這話提一提也沒什麼,這裡又沒有外人,是罷小姐?”
茵茵已挖好了坑,於是花鋤一丟,“看我不擰你的嘴呢!”說著衝到蘭香麵前。蘭香咯咯笑著躲避,茵茵卻隻是做做樣子,並未真去擰她的嘴,而是把她腳邊那壇杏花酒抱起來,回來安放至坑中。
蘭香躲過一劫,回頭看茵茵,見她已拾起鋤頭繼續培土,額角滲出的汗珠子把細小絨毛打濕了,便起身道“小姐,奴婢來罷!”
“不用不用,你趕緊把你的名字刻上去。”
蘭香不依,上來抓住花鋤柄,“名字已刻了大半,就剩下‘香’字下頭的一個日了,”正說著,突然望見前方不遠處立著兩個身材昂藏的男子,她嚇得驚呼“什麼人!”
茵茵一驚,也抬起頭來。
便見兩個高大的男子往此處走過來,著青色短打的那個想必是長隨,另一個昂首闊步,氣派不俗的想必是金陵城中哪家的貴公子。
他身著白縐綢繡猛虎箭袖,外罩石青色八團起花排穗褂子,腰間係一條同色的汗巾,並不掛玉佩,而是彆著把鑲寶石的銀鞘匕首,端得是豐神俊逸,英武不凡,隻是眉目間一股鬱鬱不散的陰鷙之氣。
茵茵見過的男子不多,看著這雙比尋常公子淩厲的眼,立刻便記起來,他是自己上南山寺祭拜母親那日遇見的人,當日父親對此人十分客氣,還稱他將軍來著。
擋在茵茵身前的蘭香見那人沒有絲毫避嫌的意思,竟還主動上前來,她立即喝道“這裡層層守衛,公子是什麼人,怎麼闖到杏花林裡來了。”
趙伯真置若罔聞,背著手大步走向茵茵,最後在離她兩丈遠外站定了,“我是貴府夫人請來的客,不是亂闖的登徒子,陸小姐不必害怕。”
茵茵拉拉蘭香的袖子,悄聲道“我認得這個人,”說罷便兩步走上前,向趙伯真一禮,“茵茵見過將軍。”
眼前這小姑娘記得自己,趙伯真有些意外,他道“某已不是將軍,托個大,你喚趙某叔叔即可。”
趙伯真比茵茵大了十歲,喚他一聲叔叔不算亂了輩分,可茵茵與此人才見過兩麵,並不適宜用如此親切的稱呼,便仍是喚他“趙將軍。”
見她仍執拗地稱自己為將軍,趙伯真唇角微勾,也不執意糾正,“陸小姐繼續。”
茵茵立在原地望著他,且看他走不走,然而他竟厚臉皮地正正立在那兒,抬抬手,示意她繼續。
幸而這人比自己大了近十歲,叔叔輩的,若是同齡男子,茵茵必喝他登徒子,花鋤直挖到他身上去。
眼見他無絲毫去意,茵茵無可奈何,隻得從地上抓起鋤頭,繼續培土。
而蘭香,知眼前人身份不俗,又是陸夫人請來的客,隱約猜到一二,便回過身繼續用銀簪子在樹乾上刻字。
兩邊無話,隻聽得見土淋在酒壇子上的窸窣聲響,茵茵培土時隨著自己動作而相碰的環佩聲,以及,耳畔溫柔的風聲。
因這雙陌生的眼睛的注視,茵茵漸漸感到不自在,尤其她方才與蘭香的私密小話都教他聽去了,光想想便羞臊得抬不起頭,況她埋這杏花酒同埋女兒紅是一樣的用意,這也教他看了去,就仿佛內心深處的秘密被人窺探了一般。
為了躲避此人,茵茵加快動作,蘭香那頭也似有默契,很快把剩下那半個字刻完了,之後茵茵便向來人告辭,攜蘭香匆匆往杏花林外去了。
方才始終提著一顆心,回來的路上蘭香才長出一口氣,方才真嚇死她了。她脾氣向來急躁,起先看到有兩個男人過來,什麼也不顧先就上前厲聲恫嚇,後頭才反應過來那男子衣著打扮並非尋常人,接著便隻剩後怕了。
若此人要問她的罪過,她一小小奴婢,主家還會憐惜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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