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凝視之後,謝成瓊這才伸出手,將謝薑眉心處的那道符咒摘下。
於是,厚重的經幢大幕後麵,隨即傳出了謝薑那稍有些粗重的喘息聲音,緊接著,謝成瓊頗責備的目光看向了謝薑這裡。
「薑兒,這一遭帶你出來,是想著教你隨姑姑在外麵一同走走,權當散散心了,免得道城中隻顧得廝殺,激起了心中的凶戾,愈發想不明白之前的事情,整個人徹底的走上歧途。
可你剛剛那般態度,成甚麼樣子?範老能說這話,是因為他駐足在丹胎境界,如今也沒了多少壽數,到了壽元大限,大修士之下,數他這類最肆無忌憚,可你呢?你又是甚麼境界?
正東麵二十四道城出來的都是些甚麼樣的修士?不是像元門的玄家修士,就是像玄門的魔教崽子,你剛剛若自顧自的大喊大叫,得罪的就是這一行所有的人,替謝家得罪了所有人!
如今眼裡真個除了正邪之彆就沒有彆的了?怎麼,隻要還有魔門修士在,你就不活了?若真個如此,你需得先把咱謝家從上到下殺個乾乾淨淨,才好真個言說那勞什子的除魔衛道。
有些話,人家自個兒說出來許也隻是當個借口而已,到了你這兒,聽聽得了。真個深信了去,雖不能說是錯,可你又曉得趨利避害,也顧及著行事有殺身之禍,平白成了個笑話!」
這番話,似乎謝成瓊已經不隻是第一次與謝薑言說了。
甚至起初時,謝成瓊的聲音還頗鄭重,到了中間,情緒激昂起來之後,言語間更滿蘊對於劍宗這套說辭理念的譏諷,可最後再落回到謝薑身上的時候,複又像是在倏忽間泄去了心氣,竟變得有氣無力起來。
她本就不是善於以言辭勸誡於人的心性,即便是麵對謝薑,這樣的反複勸說,似乎已經是謝成瓊所能做到的極限。
除卻那一身的血脈,她逐漸發覺謝薑與自己之前的牽係,正隨著這一次次的認識加深而漸次斬斷開來。
有時怒其不爭,有時複又覺得自己的怒氣太過沒來由了些,可再見到時又想說,說罷複又覺得百無聊賴。
似乎一切都與之前的數度勸說時沒有分毫的區彆。
謝薑半低著頭,好像又是那種無動於衷的沉默。
心底裡無端的歎了一口氣,正當謝成瓊要偏過頭去,不再看謝薑的時候,忽地聽聞了她稍稍有些低沉,卻又平和而鄭重的聲音。
「姑姑,薑兒曉得了;這天底下的事情和道理,或許並不在宗門的典籍,不在那些古書的文字裡麵,我曉得,姑姑你是為得我好,這些話裡,有些事兒我能明白,有些事兒我一時半會兒還不明白,但我願意想,不再固執己見,願意再去看看那本真到底是甚麼……」
許也是頭一回這樣與謝成瓊說話,謝薑的聲音愈發低沉下去,說到最後,分明意思已經表達明白,卻又像是不曉得該如何收場一般,竟欲言又止起來。
這一回,將謝薑的話聽得了真切,原地裡,謝成瓊臉上的笑容遂變得燦爛起來。
謝薑到底說得是真的還是假的,是發自內心的話,還是為了應付自己這個做姑姑的,謝成瓊並不知曉,也不想知曉。
有時候,許是隻有這麼一句話,便夠了,說到底,往後是生是死,終歸是謝薑一人的造化,自有天泰道城在,謝家便不至於衰頹、亡絕。
「好,那便再去看一看……」
正這樣說著,漫天晦暗的風雨更盛,寶瓶江畔,原本平整的蔥翠綠毯,已經在這一眾人的廝殺之中,變成了泥濘的血色泥沼。
血腥氣息縈繞在四周,彌散不去。
放眼望去,四下裡,唯獨楚維陽擎舉著油紙傘,立身所在的土丘,尚且見得原本雅致景象。
這會兒,風雨愈發洶湧,乍看去時,那把油紙傘似乎已經成了擺設,細密的雨幕已經漸次打濕了楚維陽衣袍的下擺。
可是此刻,所有停止了廝殺,從生死之間的掙紮之中漸次走出來的一眾人,在氣喘籲籲的看向楚維陽這裡的時候,任是誰,都下意識的將目光最先落到了那柄油紙傘上。
他們仿佛仍舊在驚魂未定,恐懼著那傘沿上在下一瞬間便會有烏光顯照,然後化作箭矢,化作水火漩渦,複將他們之中一部分的性命銷蝕了去。
天可憐見,從頭到尾,這群人隻是在剛剛見麵的時候,想要開個頑笑,想要稱一稱這位「五毒道人」的斤兩而已。
可是因著這個似乎無傷大雅的頑笑,他們卻需得付出生死拚殺的代價。
這會兒,無窮的冤屈情緒湧動在他們所有人的身上,教他們渾然忘卻了那個頑笑本身的惡意,以及萬一楚維陽稍稍落入下風之後,極可能要麵臨的羞辱,乃至於是殞身之厄。
他們隻覺得自己委屈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