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宮紈竹再度離去的時候,那一頁書經,到底未曾再從那木屏風上被摘下來。
並非是楚維陽改換了念頭,而是宮紈竹執意不肯。
依照宮紈竹的說法,昔日裡一部《紫蟾丹經》都教宗門之中暗流洶湧,更教她宮紈竹得了幾乎能夠蘊養金丹級數法焰的“焰火種子”,若是這一部書經傳回宗門之中去,隻依憑著剛剛時的神韻貫連天地的陣仗,怕是不知道要掀起怎麼樣的腥風血雨來。
若是打的興起,不管不顧起來,不論是毀了書經原本,還是汙了書經原本,都是了不得的禍事!
而且,書經原本從來也都是參道悟法所必須具備的一步。
尋常的修士,在巫蠱,在祭火的養煉上,都不至於那樣儘善儘美了,看與不看書經原本總也無妨。
而若是天驕道子,非得看得了原本才懂得如何修行道途,那麼這天驕的才情,聽來也和假的一樣。
無非是錦上添花的事情而已,可是看宮紈竹的念頭,這花,她卻是不願意添的。
而且,楚維陽大抵也能夠明白宮紈竹那未曾直言的些許小心思,她誠是真個將自己傳續衣缽這件事情看成了板上釘釘必然發生的事情,那麼隻要這宗門原本還在此間,還在自家師尊手中,隻要宮紈竹想,總是能夠時常參悟,洞見其上原本的神韻的。
這電光石火之間,楚維陽在蟾宮之內的諸般教導,便已經被宮紈竹聽進了心神之中去。
誠然,當楚維陽提及到這條路可能的前景的時候,言及那注定要一次又一次此列己身神智,不斷重複著蛻變與升華的劇烈痛苦本身,僅隻是稍稍想一想,便足夠煥發出宮紈竹剛剛時的記憶,教她不寒而栗。
但是在顫栗的過程之中,再想到那九煉而成之後的真正妖孽之路,真正蓋世而冠絕同代的路,顫栗與膽怯的同時,宮紈竹的心神之中,是某種發源自內心的渴望!是某種足以熔煉無上寶材的熾熱意蘊!
進而,某種豪邁與狷狂的意境,好似是也伴隨著早先時的神韻之貫穿,從楚維陽的身上朝著宮紈竹的心神之中灌湧而去。
她不僅僅要完成舉世唯一的九煉之創舉,更要完成這九煉之中,每一煉的每一處微末纖毫的細節皆都儘善儘美的地步!
唯如此的儘善儘美,才能夠使得自己一路走過去之後,不辜負己身所承受的那些痛苦折磨,不辜負己身在這一過程之中所參悟與掌握的高上道法。
而事實上,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從來不曾被楚維陽所在意。
但是在這一刻,從宮紈竹的身上所展露出來的,那與己身驚人相似的,對於道與法的貪婪,才是真正觸動了楚維陽心神感觸,教道人默許宮紈竹行事的真正因由所在。
那是某種很難以形容的情緒,像是在對鏡關照,又像是兼之有“英果類我”的感觸。
當然,即便如此,最後離去的時候,也是宮紈竹另尋了一頁靈符紙開,仔仔細細地將那經篇的原本謄抄在其上的。
道人已經將同樣的無上篆紋通過巫覡祭火的熔煉,自然而然烙印在了她內周天的經絡之中,而且貫穿在這些符籙篆紋之中的,則是那與經篇本身同源而出的無上神韻。
這一刻,宮紈竹感應與調動著己身的神韻,進而將己身內周天裡蘊藏的無上篆法映照於心神之中,複謄抄著經篇的原本,這樣的複刻方式,幾乎是在楚維陽親自動手謄寫之外,最為能夠體現經篇原本神韻的方式。
這會兒,至少以楚維陽來看,尚還未曾真個深入到這部經篇的參悟與修持之中的宮紈竹,僅是依憑著神韻的共鳴與映照,便已經展露出了至少經篇三成的原本之真髓神韻。
這便足夠了。
經篇滿蘊正意,這樣謄抄的副本,莫說是依循著經篇來修持,便是徑直以篆法的方式來修持這血靈篆籙,也是足夠直至本真的了。
大抵是真個動了心念之後,於是這般考驗著,楚維陽便越是能夠從宮紈竹的身上看到那些類己的閃光之處。
於是,直至宮紈竹已然離去之後,原地裡,楚維陽都仍舊沉浸在某種兀自的感懷之中。
楚維陽像是想到了昔日裡在盤王宗那荒蕪山門之中打熬根底的淩亂剪影,像是想到了鎮魔窟中如郭典他們的朦朧模糊的身形,像是想到了昔日裡一夢萬古時曾經立身過的山巔院落。
無端的,好似是真個將道統法脈傳續的事情真個落到了心神之中去的時候,楚維陽方才在此刻,有了走出渺遠路途之後的滄桑感慨。
他像是還未曾衰老,卻已經不再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