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卻突然傳來了鼾聲,打碎了光怪陸離的夢境回想,嬿婉環視了一下四周,無聲的歎了口氣,失魂落魄的爬起身,輕手輕腳地合上窗子。
可顯然薄薄一層窗紙擋不住聲音,旁邊的春雨煩惱的嘟囔了一句“老虔婆”,憤憤的團起麻布被子窩在頭上。
隔壁隻住了芬姑姑一個,刻薄,貪財,喜歡抬起眼上挑著掃人,鼾聲如雷,是以沒人願意住這間屋子。嬿婉是新來的,年紀又小,便被不由分說地指了進來。
她也不喜歡芬姑姑,可她不樂意在這個錢少、事兒多、天天挨罵的地方熬成老姑娘,便得求著、巴著、賄賂著芬姑姑,盼著她將來能給自己調一個好地方。
可是——
她繼續抬眼看著黑漆漆的梁柱,像是看到了上輩子受人作踐的自己。
距離珂裡葉特·海蘭看到皇帝和自己說話,就造謠她勾引皇帝,教唆蘇綠筠把她從大阿哥身邊趕走,壞了她花了幾年積蓄買來的好差事,送到勞累辛苦的花房還有五年。
距離她因為長相與烏拉那拉·如懿相似,被穿繡了牡丹花的衣裳冒犯皇後的烏拉那拉·如懿如懿帶累,受到皇後是遷怒,被變態的金玉妍帶走虐待還有六年。
距離烏拉那拉·如懿輕而易舉的調動了淩雲徹做一等侍衛,明明做出了救她的承諾,卻不能調走她一個宮女還有六年。
距離烏拉那拉·如懿看著她受儘金玉妍折磨,卻隻說“不叫她被折磨至死”,在後來,又如同失憶一般的鄙薄她“一路走來有何苦衷”,還有十三年。
距離烏拉那拉·如懿因為她學唱昆曲討好了皇帝,就罰她去十阿哥靈前跪一日一夜、被太後派人日日掌嘴還有十八年。
距離蒙古嬪妃巴林·湄若和拜爾噶斯氏兩個蒙古妃嬪,高高在上的鄙薄她身份、嘲笑她爭寵還有十九年。
距離她幫烏拉那拉·如懿報父仇,卻仍因為私自出宮去木蘭,被“仁慈善良、關懷後宮”的烏拉那拉皇後體罰,日日施以板著之刑,還有十九年。
距離她在生產長女,九死一生之際,被珂裡葉特·海蘭故意派人告訴她母親的死訊,要害她一屍兩命,還有二十一年。
距離巴林·湄若搶走她的長女,還在她的長女和其他嬪妃麵前嘲笑她的品行低劣,教唆她的長女不認自己這個生母,疏遠她的親生弟妹,還有二十三年。
距離她要帶回自己的長女,卻被養歪了的長女毫無孝順母親、有愛手足之情的譏諷兩個幼子去世是自己報應,還有三十九年。
距離她被皇帝下毒,痛苦而亡還有四十年。
榮耀那麼真實。
痛苦那麼刻骨。
那隻是個夢嗎?
還是摻雜蜜糖的毒藥一般的預言呢?
嬿婉抬手想抓住月光,月華如水,溫柔的從她白嫩的小手上滑過。她攥緊了拳頭,閉上了眼睛。
已有夢境,如何能不去驗證?
已有先知,如何能不去嘗試?
已有機會,如何能不去把握?
旁人勝她,無非是家世、出身、背景、先機,那是與生俱來的幸運,那命運慷慨的禮物。
她勝旁人,卻是自己的堅韌、勤奮、努力、無畏,是人定勝天的勇敢,是末路逆襲的拚搏。
雖然從未能與旁人從同一出發,可她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照樣可以把她們甩在身後。
上蒼垂憐,才會予她先機,拉近她與那些何不食肉糜之人的出發距離,她如何能辜負天意?又如何能辜負自己?
纖細白淨的小手在月光下瑩潤如玉,連指腹的血泡和掌心的擦傷,在月光下也不大明顯了。
四執庫繁重的工作,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已經是日複一日的折磨。
磨破的血泡結痂後再被磨破的痛楚,蒙古的貴女不會懂,後族的格格也不願意明白,可她卻長久地、看不到希望與未來的被困在這逼仄窒息的日子裡。
往前走吧,嬿婉。
野心從不是個貶義詞。
魏嬿婉在心裡對自己說。
這次,要走得小心一些,順利一些,避開那些磋磨與作踐,舍棄那些對自己的傷害和摧折,放下那些對內心的折磨和罪惡。
你要笑著,冷眼旁觀著,帶著值得的人,一步一步走到權利的至高處。
何須你自己出手,難道少了你這個“白臉”,戲台上就全是忠臣?
難道隻要你溫良恭儉讓,後宮就是一團和氣?
難道沒有你便利,皇帝就是始終如一、清清白白的少年郎?
她們哪裡是討厭你過於馴服媚上?
分明討厭的是你不夠馴服,不老老實實的,一輩子都做她們可以隨意作踐、隨手毀去好差事、任由打罵欺辱的奴婢。
分明討厭的是你跨越了階級,竟然飛上枝頭變鳳凰,一個不本分的奴才竟與她們這些貴女主子平起平坐。
分明討厭的是你的成長映襯著她們的停滯,你的奮發向上映襯著她們的毫無寸進,你的多才多藝映襯著她們的平庸普通。
分明是不敢也不願對抗最高階級的帝王,隻敢欺軟怕硬的歸咎於出身低微的女人。
媚上欺下,不過如此。
馬嵬山色翠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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