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消息在聯軍軍營中悄然流傳,一種難以名狀的古怪氛圍開始在士兵們之間彌漫開來.以龍捷軍等安南國南線軍隊為主的“清君側”隊伍,本來與占城國的軍隊就素有恩怨,再加上這段時間以來,雙方也確實因為補給等各種問題爆發了矛盾,因此原本就不算堅定的信念,在未知的風波麵前顯得更加開始動搖了起來,很多人都在私下裡議論紛紛,猜測著聯軍的未來。
身為安南國上將軍,大軍主帥,陳渴真的軍帳內氣氛同樣有些怪異。
他坐在桌案前,眉頭緊鎖,手中把玩著一塊玉石,那是占城國王羅皚贈予的禮物,象征著兩人之間的聯盟,然而此刻,這禮物卻像是一塊燙手的山芋,讓他感到無比沉重.當初起兵清君側的時候,為了不被占城軍趁火打劫,是陳渴真主動求著羅皚出兵支持他的,但現在情況變了啊!有著明軍艦隊的幫助,他們一路勢如破竹,如今已經打下了安南國的半壁江山,兵臨膠水河畔,陳渴真的兵力,早已經超過了羅皚。
不過尷尬之處就在於,嚴重缺乏信任基礎的雙方,此刻依然要共同對敵,而且是決定命運的一戰。
如果說以前還能勉強同床異夢,可這件事情一出,直接就離割袍斷義不遠了,這種互相提防背刺的狀態,又怎麼齊心協力打這一仗呢?
“上將軍,消息確認了,胡季犛確實派遣使者去了占城軍營,羅皚似乎還在考慮。”一名親信將領急匆匆地走進軍帳,低聲稟報道。
陳渴真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見到‘熟人’了。”親信將領咬牙切齒地道出了一個人名。
陳渴真沉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羅皚此人,我向來信不過,此人貪婪成性,見利忘義,我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不過,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有所準備。”
周圍的龍捷軍將領麵露凶光,已經做好了陳渴真一聲令下,便同室操戈的準備。
然而,陳渴真卻並沒有選擇在這時候內訌,而是站起身,走到堪輿圖前,目光掃過安南國南方的六府之地,手指在膠水縣的位置上重重一點:“傳令下去,全軍準備,明日一早渡河進攻奉化府。我們要在占城軍與奸臣媾和之前,裹挾其軍一同拿下奉化府,直逼升龍府!”
將領們一怔,旋即領悟。
是了,這時候如果選擇同室操戈,那麼可就正中胡季犛的下懷了,而如果反其道行之,不管胡季犛的使者和羅皚談到了哪一步,羅皚在極大概率的情況下,都不會選擇馬上背刺陳渴真的羅皚一切行動的目的都是為了獲取自己想要的利益,而跟陳渴真的軍隊火並,不僅會損耗他的兵力,而且還會讓他失去與胡季犛談判的籌碼,羅皚不會做這種傻事的,就算真的翻臉,羅皚也隻會帶著占城軍作壁上觀,或者直接撤軍回南方。
而雙方哪怕暗生猜忌,可眼下終究還是盟友關係,這種規模的軍隊,翻臉也是需要準備時間的,陳渴真這一招,就是逼迫羅皚沒有足夠的準備時間,而隻要過了膠水河,接下來的事情可就誰都控製不住了,屬於是賭徒把骰子扔上天,最終結果是輸是贏全看命運。
將領們散去開始準備整軍備戰,陳渴真站在堪輿圖前,久久沒有動彈這場戰爭已經不僅僅是安南國內部的權力鬥爭,更是涉及到大明、占城、真臘等多個國家的複雜局勢,他必須謹慎行事,才能在這場亂局中保全自己,維持安南國的陳朝正統。
陳姓宗室被胡季犛殺戮殆儘,沒有人能再站出來了,隻有他。
與此同時,在占城軍營中,羅皚也接見了陳渴真派來協商共同出兵渡河的將領範巨論的提議雖然讓他心動不已,但他也清楚,陳渴真如此迅速地反應,馬上就出來要求他一同渡河,就是在給他警告。
看著眼前湍急的膠水,羅皚猶豫了。
他是一個賭徒,他賭的是自己能夠在這場亂局中撈到最大的好處,而他現在還沒想好要怎麼下注。
因此,羅皚下令加強軍營的戒備,同時派出使者在他控製的地域內,跟隨範巨論返回膠水縣城安南軍的駐地,探聽對方的虛實。
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決定,究竟是繼續與陳渴真聯盟,還是背刺盟友,與胡季犛達成新的協議。
在這場波譎雲詭的局勢中,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利益而謀劃著。
夜色漸漸降臨,膠水河畔的營地上燈火通明,卻掩蓋不住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氣息。
陳渴真的軍隊和占城軍雖然各自駐紮在河水南岸的兩側,但心照不宣地加強了警戒,既警戒河對岸,也警戒自己的友軍,每一名值夜的士兵都緊繃著神經,隨時準備迎接未知的戰鬥。
不過好在,這一晚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而等到拂曉時分,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陳渴真的大軍便開始忙碌起來,夥夫們埋鍋造飯,大規模的炊煙隨風而起,好在現在雖然隻是早春,但對於如此南方的地帶,氣候依舊溫暖的很,並不會影響到什麼。
用餐後,士兵們開始列隊,有多整齊談不上,但是伴隨著大規模的噪音,也就是戰馬嘶鳴聲,戰鼓隆隆聲,以及震撼人心的出征號角,整個膠水兩岸都開始沸騰了。
隔著一條湍急的河流,在沒有碾壓式的舟橋力量的前提下,不存在什麼突襲的戰術突然性,會戰基本上都是明牌對明牌。
陳渴真身披戰甲,手持長劍,策馬站在一個矮丘上,目光眺望著一旁的占城軍營。
占城軍營中,由於陳渴真過於果決,讓羅皚也在猶豫中不得不做出了決定,他很清楚無論選擇哪條路,都將是一場豪賭,但他也明白,此刻已經沒有了退路。
但饒是如此,羅皚還是選擇了對於他來說,最能保存利益的決定。
——他以船隻不足以架設太多條浮橋為由,下令隻有前軍渡河,準備與龍捷軍一同進攻奉化府。
河對麵的安南軍當然不會讓他們如此輕易地渡過,安南軍雖然因為大量部隊被迫滯留在北方防備明軍的進攻,但人數少不代表戰鬥力不強,實際上來到膠水河畔的安南軍,基本上都是升龍府的禁軍,戰鬥力相當不錯。
不過,渡河這個問題,在聯軍麵前,說實話實在不是什麼問題。
莫說是這種湍急但寬度並不寬廣的小河,就算是渺茫無際的大江大河,從古至今的戰爭史上,在十萬人以上的會戰,也沒見有多少軍隊真的能夠憑借此地利阻擋住敵人。
聯軍走到了這裡,戰兵十餘萬,裹挾民夫將近二十萬,跟出發前詭稱“三十萬”不同,這是真有了三十萬。
而在這麼多人前麵,膠水河這麼一條小河就顯得有些可笑了。
“投鞭斷流”或許不可能,但同時架設多道浮橋進行渡河,安南軍還真沒什麼辦法。
所以,最多也就是儘量阻撓,並且趁其立足未穩進行灘頭衝擊,也就是所謂的“半渡而擊”,但想要讓人過都過不來憑啥?比弓弩的投射數量,安南軍可差遠了。
膠水河畔,兩軍對峙,從天空中俯瞰隻能看到密集的小黑點,就仿佛是密密麻麻的螞蟻群一樣,而聯軍這一側的人數,明顯要多於對岸的守軍。
河水湍急,波濤洶湧,仿佛也在為即將到來的戰鬥而怒吼著,隨著陳渴真一聲令下,早已準備好的船隻如離弦之箭般衝向對岸,這些船隻都是用來拉索的,在另一頭,浮橋也都開始快速架設了。
聯軍的士兵們迅速行動起來,他們拖著沉重的浮橋組件,喊著號子,邁著統一的步伐,將一塊塊巨大的木筏推入河水中,這些木筏由粗壯的繩索連接,形成了一道道堅實的橋麵。
而在能夠打木樁進行輔助固定的地方,精通水性的士兵,也都靠著固定繩的微弱幫助,打著赤膊遊下去打木樁。
嗯,浮橋就是這麼個原理,最起碼從這一側架設到河中心沒問題,但另一側,就需要衝灘的士兵往回拉索來輔助了。
與此同時,那些衝向對岸的船隻也開始了緊張的拉索作業,刀盾手站在船頭,竭力用盾牌抵禦著對岸安南軍的箭雨,而在膠水河南岸,聯軍的士兵也在竭儘全力地拋射著箭矢來幫助衝灘的隊伍站穩腳跟。
快到河灘上了,因為這裡不是細軟的砂礫,反而到處都是碎石子,所以固定木樁倒是容易一些,刀盾手後麵的人奮力將粗大的繩索拋向對岸,然後士兵們跳下船涉水上岸開始固定木樁。
他們的動作迅速而有序,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場戰鬥的關鍵就在於能否快速架設起這些浮橋。
對岸的安南軍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他們集結了所有的弓箭手,對準了正在架設浮橋的聯軍士兵,一時間,箭矢如雨點般傾瀉而下,不少聯軍士兵中箭倒地,但更多的人則頂著箭雨,前赴後繼地繼續他們的作業。
有著他們吸引火力,後麵更多的小舟開始衝灘,幫助他們同時架設浮橋的拉索。
同時,安南軍的輕騎兵也冒著巨大的風險進行抵近襲擾.隻有這種辦法了,膠水河的寬度不夠,因此雙方在河畔的箭雨都能夠有效覆蓋,在這種如蝗箭雨麵前,任何輕甲或者無甲單位,誰來都是送死,而寶貴的重甲步兵和具裝甲騎,在明知道阻止不了渡河的情況下,安南軍的將領們也實在是不舍得動用,畢竟重甲單位無論是建造成本還是培訓成本都實在是太過高昂了。
安南軍的輕騎兵確實足夠勇敢,他們破壞了很多衝灘小隊的作業,但還是那個問題,安南軍的人數處於顯著劣勢,他們沒辦法在綿長的膠水河畔全麵阻止聯軍架設浮橋,兵力實在是不夠用。
因此,越來越多的拉索木樁被打了下來,而浮橋也逐漸架設到了河流中心,有著拉索的幫助,浮橋在北側也開始逐步成型了。
陳渴真策馬在岸邊的丘陵上巡視,他緊緊地攥著韁繩他清楚地知道,這場戰鬥對於聯軍來說意味著什麼,如果他們能夠成功渡過膠水河,那麼他們就將直逼升龍府,胡季犛的統治也將岌岌可危。
反之,算了,此時的陳渴真本能地不想去想這個問題。
在雙方激烈的箭雨中,聯軍的浮橋逐漸成形,一塊塊木筏被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道不算堅固但能夠供人通過的通道,儘管不時有浮橋被安南軍的小股精銳步兵所破壞,但聯軍的士兵們總是能夠迅速地補上缺口。
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聯軍士兵通過浮橋衝上了對岸,他們試圖在灘頭建立穩固的陣地,而之前一直以遠程弓弩和小股兵力襲擾的安南軍,眼見魚上鉤了,這時候也一反常態,大規模的步兵開始出動,試圖擊聯軍於半渡。
隨著安南軍將領的一聲令下,安南軍如同洶湧的潮水一般衝向浮橋,他們的腳步聲震撼著大地,仿佛要將整個河水都踏得翻騰起來。
安南軍的大規模步兵集群如猛虎下山般衝向正在渡河的聯軍,他們手持長矛和刀劍,臉上露出決絕的神色,當他們衝入聯軍陣地時,一場慘烈的肉搏戰隨之展開。
雙方士兵糾纏在一起,用長矛、刀劍互相廝殺,鮮血從他們身上噴灑而出,染紅了地麵。
這場戰爭幾乎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在聯軍士兵的努力之下,終於又有部分聯軍登上了對岸,但因為灘頭陣地被壓縮,前麵的人在被迫後退,後麵的人根本上不來,更多的聯軍依舊滯留在水麵上。
這時候安南軍的大批騎兵已經衝了上來,雖然他們的衝擊速度不算快太快會直接衝進膠水河裡),但這種掠陣式的切角衝鋒中卻能夠帶走大片聯軍士兵的生命。
“殺!”
“殺光這群叛賊!”
安南軍的騎兵們揮舞著武器,瘋狂地砍殺著擋路的聯軍士兵,聯軍士兵們也紛紛舉起刀槍,與安南軍的騎兵混戰在一起,這些安南騎兵們普遍身穿鎧甲,防禦力很不錯,再加上高度差以及平均身高的因素,聯軍士兵們最多就是砍戰馬,但戰馬可比人難砍多了。
在這時候,安南軍在戰術層麵已經完全占據優勢,而聯軍這邊卻損失極大,不少聯軍士兵被迫放棄灘頭陣地,可一旦往後退,不走擁擠的浮橋,那就是湍急的膠水,踩進去身上披著甲胄,根本就浮不起來,很容易被卷走。
“這群蠢貨!”
望著聯軍士兵們的表現,陳渴真下令道:“繼續架設浮橋,他們堵不過來的,被清空的灘頭就直接放床弩。”
巨大的床弩開始被推著,用木輪子移動著,瞄準了河對岸。
此時很多灘頭陣地,對岸都是密密麻麻的安南軍,隨著木錘砸下,跟短槍一樣的床弩箭矢帶著“嗡嗡”的聲音飆射而出。
安南軍的遠程武器其實受蒙宋時代影響比較多,因此裝備了相當數量的床弩和砲車,雖然沒有神臂弩那麼誇張,但床弩這東西就是冷兵器時代的重機槍,真就是挨著就死,安南軍很快就出現了大量傷亡,這東西一支弩箭跟串糖葫蘆一樣,把兩三個人串死都不奇怪。
而且,聯軍的弓箭手,也紛紛朝著那些阻攔他們架設浮橋的安南軍士兵射擊,一時間箭雨交錯,慘叫聲響徹了膠水河畔。
正如陳渴真所料,安南軍人手不夠,當灘頭陣地變成血肉磨坊的時候,雙方的人命都跟不值錢一樣,而在這種消耗過程中,聯軍其實是逐漸占據上風的。
在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之後,聯軍搭建起了越來越多的浮橋,大量聯軍開始過河,並且在灘頭站穩了腳跟。
“看來必須改變計劃了。”安南軍的最高指揮官,是胡季犛的長子胡元澄,他轉頭對旁邊的副將吩咐道,“傳我命令,讓騎兵準備出擊。”
“是!”
副將應道,然後立刻跑了下去。
胡元澄抬頭看了看天空,拂曉的時候有些薄霧,而清晨天氣隻是灰蒙蒙的,但隨著時間推移到了上午,頭頂已經逐漸有些烏雲了,鉛灰色的濃雲似乎隨時會落下雨水,不見得是暴雨,但是中雨或者小雨肯定是有的。
胡元澄很清楚,安南禁軍人少,麵對如此之多的敵人,想要以少擊眾,光是靠被動防禦一道膠水河肯定是不夠的,必定會左支右絀,敵人這麼過河就是無賴打法,卻偏偏沒有好的破解方法,而等到過了河,敵人的人數優勢就會愈發明顯了起來。
離間計,並沒有馬上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不過胡元澄依舊看到了取勝的希望——他不準備正麵阻止對方渡河,而是打算繞後,同時利用兩軍的不睦做文章。
他估摸著自己正麵是可以撐到雨天的,因此胡元澄的決定,是派出了全部的兩千具裝甲騎與輕騎兵混編的共八千騎兵,從他們所控製的上遊,也就是膠水縣城的方向偷偷繞路渡河,正麵繼續堅持,等到雙方精疲力竭的時候,這八千鐵騎繞到敵軍後方,給敵人致命的一擊!
而一旦陳渴真的軍隊出現了動搖,那麼羅皚為了保存實力,是必然不會拚命的,到時候聯軍的潰敗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了。
實際上,胡元澄的決策非常正確,他發現聯軍的注意力基本放在前線上,而又經過小半天的鏖戰,當時間來到下午的時候,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陳渴真的軍隊已經大半渡過了膠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