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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嘉獎你永恒的孤獨(1 / 2)

最新網址:詭異的雪沒有任何預兆地降臨,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小鎮的港口被冰封,所有能通往鎮上的路也被大雪封堵,然後逐漸凝結成破不開的堅冰。

方德明記住了巨蟒的提醒,所以,在他要做任何事之前,最先確保的,就是沒人能在短時間內乾涉南水鎮的一切。

即便這樣做會讓無數鎮民凍死。

他有這本空白的書,他不在乎。

他隻在乎方府。

所以,他把方府踢出出了大雪的範圍,無論周圍如何銀裝素裹,方府永遠不會改變。

……外麵的人進不來,鎮上的人也出不去,那些出言不遜的外地人和忘恩負義的本地人一起經曆了絕望。

除了方府的人,方德明連一個人都不想留。

都死了才好,都死了,他才可以書寫一個完完全全的新未來。

抱著這種想法,他常常在鎮上遊蕩,仗著自己受到某種庇護感受不到寒冷,肆意欣賞著他人苦難。

沒了曾經的方將軍,南水鎮本就該這樣才對,他隻不過是,讓他們都嘗嘗遲來的痛苦罷了。

方府裡的人什麼都不知道。

那些人待在府邸中,在巨蟒的乾涉下,完全想不起來要出門這種事。

方德明實在是好久沒感受過這種自由了。

某天,他晃悠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小巷中,因為這裡已經離鎮北有段距離了,而且太隱蔽,他竟從來沒有發現過,巷中開了一家旅店。

旅店一看就生意不怎麼好的樣子,位置又偏僻,建得又破,哪怕是港口還在運作的時候,估計都沒有多少外來者會選擇住這裡。

而現在,旅店似乎已經滿員,隔著一道門,方德明也能聽到裡麵傳來的說話聲。

看來是有很多人逃到這裡來了呢。

方德明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就沒興趣了,在他看來,即便是擁擠在小小的旅店中,裡麵的人也活不長。

鎮上隻會越來越冷。

就在他打算轉身離去時,店門卻開了。

一個穿著厚厚棉襖的中年人看見了他,詫異地呼出一口白霧,搓了搓手:“你在這裡乾什麼?還穿這麼少,不怕凍死嗎!”

方德明冷冷地看著他,沒說話。

中年人打量他一會兒,歎了口氣:“算了,你跟我進來吧,我這兒人這麼多,也不多你一個了。”

方德明不知抱著怎樣的心思,沉默著任由這個人將自己拉進了門。

門內的世界很憋悶。

方德明在無人的街道感受過了極致的自由,也在這裡感受到了極致的壓抑。

許許多多的人擠在不同的小房間裡,為了一點被子衣服和吃食爭搶不休。

中年人坐在櫃台後,因為住戶們的混亂而有些憂心忡忡。但他還是對自己剛帶進來的半大孩子道:“我這兒沒位置了,以後你和我住一個房間。凍壞了吧,我給你煮碗麵。”

方德明就這麼一言不發地得到了一碗熱麵,偶爾路過旅店大廳的住戶嫉妒地看著他,眼底時不時冒出疲憊和貪婪,還有對食物的渴望。

好在沒有人直接來搶。

方德明看懂了,在旅店裡,這樣一碗麵應該挺珍貴的。他抬起臉,問坐在旁邊的中年人:“你是旅店的店主?”

中年人笑了笑:“本來是的,看這種情況,或許當不久了。”

等到住戶們變得喪心病狂時,誰還管店不店主呢?

這裡有不少人都是他看著可憐好心收留的,可是這些人早晚要因為生存問題而爆發,他收留的人越多,就相當於懷抱了越多的定時炸彈。

或許他會在因為善心喪命?都有可能。

“明明知道這樣做有風險。”方德明根本沒有動快子,也沒有裝作很冷的樣子,他就穿著一件薄薄的長袖,臉色比這裡的所有人都健康。

“為什麼還要收留他們?”

中年人嗬嗬一笑:“雪災還不知道要持續多久呢,這個天怪啊。”

“這種時候了,就算我不收留,他們就沒法進來了嗎?與其哪天我睡著睡著門就被撞破,還不如主動讓他們進來。再有人撞門的時候,他們反而會為了保護現在的住處,把撞門的人趕走,我也能跟著沾光多活兩天。”中年人也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方德明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總之,說起這種殘酷的事實,他也是笑著的。

這回輪到方德明仔細地打量中年人了。

中年人接到他的視線,摸了摸自己乾裂的臉:“而且我兒子也沒了,他跟你差不多大吧,下雪的時候還在上學。”

“路封得太快了,剛下雪那天我沒來得及去找他,後來我去學校那邊走過,也沒找到。聽說學校裡的人被困著根本出不來……他們那裡一點食物儲備都沒有。”

中年人笑著笑著就歎了口氣。

是什麼讓他連提到兒子的死也要笑呢。

那怔怔的眼神分明就是很傷心,他在想念他兒子吧。

方德明低下頭吃了一口麵,然後就放下快子。

“我不住你這裡,再見。”

“哎——”中年人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隻看見了這個性格有些紮手的少年的背影。

他跟著少年推開旅店的門,毫不猶豫地走入風雪中,那挺拔的脊背沒有為寒冷折下半分,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中年人這時還不知道,因為今天出門見到這個少年時升起的那一絲憐憫,他得以在越來越混亂的生存環境中安然存活。

因為方德明記住了那一口麵的味道。

方德明不知道這個店主對方府的態度是什麼樣的,他甚至不知道店主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因為近幾年也有外來者定居在鎮上。

他就是沒管這麼多,因為麵挺好吃。

回到家中,他在已經寫滿了兩頁紙的空書上加上一段——

【給了方府後人一碗熱麵的那位旅店老板活了很久很久,每當他的住戶想要傷害他時,住戶就會凍死。沒有人敢為了生存而欺負這個老板,但這個老板也不能過度乾涉住戶們內部的行為。】

方德明總是這樣,想到什麼就寫進去,他又想起了那些住戶看像他和他那碗熱麵時的貪婪目光。

真討厭啊,這種眼神。

既然如此,那就讓你們多活一段時間,玩個遊戲給我看看吧。

大半年過去,持續的嚴寒和大雪終於讓鎮上其他地方再沒有一個活口,茫茫白色中,隻剩下了旅店的那些住戶。

他們總能在周圍找到一些維護生存的物資,但又不夠,為此,他們開始爭搶,開始暴露人性的醜惡,開始活得一團亂麻。

不是沒有人想搶店主的資源,可還沒有動手,那些人就會死在眾目睽睽之下。久而久之,無論是住戶們還是店主自己,都明白了這冥冥之中的規則。

方德明之後又悄悄地去過幾次旅店,他沒有讓任何人發現,隻是一邊欣賞住戶們的鬨劇,一邊偷窺著中年店主的表情。

中年店主發現自己無法乾涉住戶們的事情,又被奇怪的規則保護之後,每天的生活都變得孤獨起來。

住戶們害怕他,被欺負的那部分人又覺得他過分冷血,無論看到什麼都隻冷眼旁觀,像個局外人。

尤其是所有人都發現,中年店主似乎不怕冷了。

對那時候的人們來說,人群中出現一個異類,那就是怪物,偏偏他們還活在這個怪物的地盤上,怪物看著他們每天為資源爭鬥,好像在看一群小醜——這是住戶們自己認為的,他們其實都知道,自己就是小醜,為了活下來,他們做了太多醜陋的事。

這是方德明在大雪中的最後一個娛樂項目了,他看著住戶一個又一個的死去,原本擁擠的房間逐漸空缺出來,喧鬨逼仄的空氣開始泛起最孤寂的涼意。

他這時好像並沒有發現自己的心態已經變得扭曲,這場大雪原本隻是為了讓南水鎮與外界斷聯、清空所有的不確定因素而準備的,可他卻享受到了掌控一切的樂趣,開始將人命當做樂子。

旅店中活下來的最後一個住戶是個戴眼鏡的青年。

在一個少見的沒有下雪的晴天,青年走到旅店門口的巷子中,抬著頭仰望天空。

中年旅店老板就坐在他後邊,看著青年的背影,嘴裡叼著根煙。

“你哥下葬了?”

因為含著煙,旅店老板的聲音有些含湖不清,但青年還是聽清楚了,他裹著厚厚的衣服,戴著圍巾和手套,鼻尖依然凍得通紅。

這些不倫不類的裝扮都是從死去的住戶那裡扒來的,為了生存,這種事已經成為常態。

青年回過頭來笑了笑:“下葬了。”

或許他也都沒有想到,壞了腿之後再也沒下過床的哥哥生命力會是如此頑強,硬生生熬死了其他人。

青年還記得自己曾經有那麼一瞬間想要殺了他哥。

他們雙胞胎兄弟呀是鎮上醫館的人,醫館的老中醫是他們的爹,十分幸運地死在了雪災來臨的前一周。

兄弟二人還沒有來得及重新振興他們的醫館,就被困死在了這場仿佛沒有儘頭的大雪中。

他們原本縮在了醫館裡,可是醫館的建築比較老派,還是木質的,木頭的縫隙之間有些漏風,擋不住寒意,也保不住他們身上逐漸流失的熱量,直到某一天,已經不怕冷的旅店老板出門找物資,發現了快要凍成冰凋的兩人。

兩人被邀請進了旅店,帶著他們從醫館裡搜刮出來的藥材和治病器具住進了剛剛死過人的屋子。

那時候哥哥的腿已經廢了,因為在一次尋找食物的過程中被藏在雪裡的尖銳鐵器劃傷了腿,深可見骨的傷口又持續遭到嚴寒的侵蝕,已經隻剩下了壞死的肉。

弟弟為了掙到哥哥的那一份生存物資,不得不一個人乾兩個人的活,再狠下心用極為昂貴的價格和其他住戶交換東西,他一度詫異於……這些人的眼神明明像是要活剝了他,卻從來沒有對他動過手。

後來他才從其他住戶口中得知,住戶們之間之所以沒有明搶的行為發生,都是因為店主身上那奇怪的“規則”。

他們搶不了店主的東西,一搶就死,還以為是店主主動設置了那樣的懲罰。他們當然覺得,店主這個局外人就是想看他們艱難求生的樣子,如果他們打了明搶的主意,說不定也會被店主的那種規則殺掉。

剛得知這種事的青年大為震驚,不過想起店主在雪中行動自如的樣子便也信了,他也把店主當成了那種冷心冷情的怪物。

可是現在整個旅店就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青年早已看出了店主的善良,因為住戶們暴露各種醜態時,他總能從店主眼裡看到一絲悲哀,就像店主看到他差點殺了他哥哥時的眼神一樣。

當時嚇得放手,是害怕店主覺得他破壞了規則,要把他也給一起殺了。

後來再也沒對哥哥動手,是因為他隻魔怔過那一次。

他和他哥從小關係就好,跟連體嬰似的乾什麼都要膩在一塊兒,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跟爹和醫館的大師傅學醫術,一起在旅店住下。

他利用自己的醫術、藥材和決絕的心積累了相對而言十分龐大的一筆物資,本心也是為了哥哥不要活得那麼艱難。

可是或許是被那一雙雙為了活下來不擇手段的眼睛影響了吧,有一段時間他忽然覺得好累,哥哥像一個吸血蟲一樣趴在床上,什麼都做不了,卻消耗著他的精力和物資。

他魔怔了,所以想要把哥哥殺死。

但是店主那一眼讓他清醒了過來。

店主見過他們依偎在醫館中的模樣,他也從店主眼中的悲哀裡回憶起了往昔。

風吹拂在臉上,青年的雙手剛剛挖了雪坑,把哥哥的遺體埋進去。

他一屁股坐到店主旁邊:“還有煙嗎?”

中年人分了他一根。

其實青年根本不會抽煙,也從來沒想過要去抽,他就把煙叼在嘴裡,怔怔地看著巷中的磚牆。

雪災持續了多久了?

不知道。

已經不知道了。

中年店主抽煙抽得倒是很熟練,他深吸一口,吐出煙圈:“就咱倆了,什麼感覺?”

青年又笑了。

他好像突然理解了店主為什麼總是會笑,好像早已將眼前的困境遺忘。

原來,沒有什麼再能失去,那所謂的求生完全不再重要的時候,笑才是最容易做出的表情。

“沒什麼感覺。”青年叼著沒有點燃的煙,“就是忽然覺得雪災沒那麼可怕了。”

他們不僅是店主和最後一個住戶,可能也是他們所能達到的天地間,最後兩個活人。

兩個無所事事的人。

在這個不下雪的晴天,兩人都沒有外出找資源,反而是就坐在門前小台階這兒,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天。

“我把賬本跟我哥埋在了一起。”青年平靜地說,“賬本都用爛了,乍一下沒了還有點不習慣。”

“我記得你哥還有個本子。”店主呼的又吐出一口煙,“也埋了?”

“那個沒有。”青年揉了揉自己的頭發,“我看了他寫的‘日記’,才知道原來他那麼早就瘋了,現在他都死了,黃泉路下就彆讓他再看那些了吧。”

一個哼笑的音節從青年鼻腔中溢出,他最終還是不適應叼著煙的感覺,用手把煙取下,一聲輕歎:“之前我還疑惑,我想殺了他的那回,他為什麼看著我的眼神那麼了然,好像早就在等著那一天。”

“你知道,在我哥日記裡,我是個什麼形象嗎?敲詐全體住戶的大魔頭,黑心醫生,對老太太見死不救,對他幾近折磨,還在彆人的藥裡下毒。”

“所有人都瘋了,就他一個人清醒,他看著那些糟糕的事情發生,心有正義,卻無能為力,尤其是我這個弟弟——每天和他住在一起,成了他最大的恐懼。”

“所以在他心裡,我對他動手是早晚的事,他每天都在怕我,後來又譴責我連死都不讓他死。”

中年店主哈哈笑起來。

青年看了店主一眼,沒問他這是在笑什麼。

反正他們現在對什麼都能笑,也不需要理由。

“黑心醫生我認啦,畢竟收費高嘛。”

“可是不讓我給老太太看病的是他啊。”青年把煙折了折,完全在當個玩具玩,“那老太太想看病,但是不願意給我們任何東西,說自己這麼老了,活著不容易。”

“我知道她是仗著年紀大想要貪便宜,但也沒辦法,人命嘛,我還真有點看不得老人生病,太可憐了。”

“於是我把老太太請進屋,結果那老太太看到我哥,就問我乾嘛要帶著這麼一個拖油瓶。我哥可生氣了,這本來就是他的心結,你說這老太太也是,這麼碎嘴子乾嘛,結果我哥要我把她趕出去,不讓我治了。”

“我也生氣啊,就沒再管她。”青年蹂躪著手裡的煙卷,“現在想來,就是那時候老太太說的話把我哥嚇到了吧。”

“他老覺得我要丟下他,我那時候又忙又累,沒能及時發現他的情緒,導致他硬生生把自己嚇成那樣,一腦袋幻覺。”

中年店主眼睛彎彎,過去讓他覺得無能為力又心累的事情,現在以回憶的口吻說出來,居然感覺還不錯。

他又吸了口煙:“我記得,下毒的也是你哥吧,他那天撐著身子從床上下來,把毒摻進去之後還在地上摔了一跤,又可憐又好笑。”

青年給店主補充:“也挺可恨的。”

“你還記得他為什麼這麼做嗎?”

“大概記得吧,也是那人嘲諷我哥的腿,說了點不好的話,但老實說,我沒想到我哥會在那人藥裡下毒。”青年隨手抓了把雪團成球,朝前麵的牆砸了過去,看著雪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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