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先往前麵走一步再喊的。”那負責通報戰功的將士提醒道。
但反正前頭和張繼一般犯傻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了,他便繼續念了下去。
“豫州崖川折衝府張家村張繼”
“七月泗沘城守衛戰殺敵三人。十月渡七重河,獲生三人,殺敵一人。十月平壤城西戰事,殺敵二人。蛇水戰事,獲生一人,殺敵三人。合計獲絹八十五匹。”
“另有探查敵情,誆騙敵方密探之功,可記功第二等功勞,獲絹七十匹。”
“”
“可有異議”
張繼原本還想說,他忽悠那兩個百濟反叛軍中僧侶的事情,就實在不需要在此地說出來,聽起來還怪埋汰人的。
可聽到那後頭的“獲絹七十匹”的獎勵之後,他隻恨不得挺直了胸膛,讓人瞧清楚,他就是這個立下了二等功勞的人。
而讓在場眾人羨慕的,又何止是他這個獲得戰功獎勵的數額。
還有一件更讓人羨慕的事情。
那就是他可以在隨後,繼續以熊津大都督親衛的身份,隨同公主一起前往長安參與到那獻俘大會之中。
想想張繼為何能得到大都督賞識,被提拔到那親衛隊伍之中
竟隻是因為他此前有過參戰的經驗,能協助她辦成更多的事情。
而非是他有什麼特殊的出身。
“沒關係,”張繼拍了拍侄子張忠的肩膀,“下一次你就也有這樣的機會了。隻是這次,得勞煩你幫我將絹布獎勵先帶回去了。”
“我知道。”張忠遺憾歸遺憾,那張年輕的臉上還是洋溢著幾分喜色。
論起殺敵和俘獲敵人,他的功勞都遠不能和他叔叔相比,但起碼他活著從戰場上回來了
又因為大都督對他們這些士卒的重視,在這一個個戰功校對過去後,把早已運送到此地的戰功嘉獎物資都給分發到了他們的手中。
起碼這一次,他以府兵身份出征所帶的物資錢都給補回來了,還有所結餘。
他也看到了那些陣亡將士的名字是如何被一個個框上,而後將撫恤之物交給了他們的火長。
這場兌現“有功者升遷,犧牲者留名”的校對足足持續了三日,比起當日李清月不厭其煩的誓師還要長了三倍的時間。
而後,張忠這樣沒有特殊任務的府兵便先踏上了返鄉之路,往後會以崖川折衝府府兵的身份繼續定期參與演兵訓練,直到下一次征發詔令的到來。
李清月則快速乘船,踏上了前往長安的路。
蘇定方已帶著高麗俘虜先行了。
好在,他們的速度難免要慢些,她在青州耽擱的時間倒是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甚至差不多就是在洛陽的位置,她已追上了蘇定方那頭的腳步,而後登上了那艘主船。
“明明也沒走多久,再度經過洛陽還是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李清月趴在換乘的河船船頭,望著孟津關的方向感慨道。
蘇定方聞聲回道“以公主的年紀,好像真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來。”
李清月搖頭“但您看,我年紀雖小,做的事情就一點不少。”
“您知道那個方向嗎”她伸手朝著其中一個方向指去。
因為邙山的遮擋,從此地大河上經過,其實並看不見洛陽城。
但蘇定方曾經來過洛陽,也能憑借著她的指示,猜出她想說的是洛陽以東的地方。
“在那裡修建的東都尚藥局和悲田坊就是我建議的,坐鎮其中的神醫孫思邈還是我從蜀中請來的。”
她又往西指了指,“那頭有我曾經負責修建的河橋,不過我阿娘來信說,近來在找人再度加固,連帶著河岸兩旁的堤壩一起,防止洛水泛濫成災。”
“那裡那裡。”
李清月又朝著邙山腳下指去,本想說那裡還有她折騰的炸藥研發部門,但想想這東西不適合跟蘇定方說,而且劉神威都因為她的“離家出走”而避禍蜀中了,好像更不適合說。
蘇定方聽出了這個卡殼,“那裡怎麼了”
“呃我在那邊買了個房子。”
在旁圍觀的孫仁師直接被一口酒給嗆住了。“大都督啊,就您這個身家,您買個房子是能跟前麵兩個相提並論的嗎”
李清月把頭一轉,權當這種掉價行為沒在她身上發生過。
恰好也在此時,她所乘坐的這艘船經過了孟津這一段稍變窄些的河道,進入了前方的寬流之中。
她眼尖地看到有一艘空置的運糧船從河上經過,連忙扯開了話題“看,這閒時也運載糧食,往返於三門峽糧庫與長安洛陽之間的建議,也是我提出來的。這總能算數了吧。”
李清月抬了抬下巴,對著孫仁師露出了個“這又如何”的表情。
孫仁師朝著她拱了拱手,“那您果然厲害。”
他這話說得相當真誠,而非一句玩笑話。
設立醫藥局與悲田坊,防治河流水患,還有這促成運糧,都絕不是她這個年紀的孩子該當做出的舉動。
可在李清月娓娓道來的時候,又真實得讓人信服。
陛下能有這樣一個奇招頻出,卻又心懷社稷民生的女兒,真可謂是大唐的福氣。
若是此前因為種種緣故,讓她的這些貢獻,都沒能以一種更加為人所知的方式展現出來。
那麼現在的這出獻俘,就勢必要讓安定公主真正揚名於天下了
船停在潼關之前,在陸續下船過關後,李清月便在此地遇到了等候在這裡的太子李弘。
眼見妹妹下船,李弘也顧不上身為太子的穩重,直接衝到了李清月的麵前,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可真是有夠嚇人的,一聲不吭地就往邊境跑,也不怕讓家裡人擔心。”
她腦袋一低,後知後覺地再度感覺到了點負罪感,卻隻嘟囔了一句,“我留了書信的。”
李弘“”
他很想說,這留了書信還不是叫做不告而彆,但想想這是阿菟凱旋的好時候,他總不能搞出一副兄長指責妹妹的樣子,讓她麵子上過不去,便隻說道“你跟我
來。”
既是獻俘,總不能是步行走去,還是要拿出行軍之人的樣子。
所以在皇後所策劃的獻俘典禮中,走水路來到長安隻是為了讓他們來得更快,過了潼關後還是要換上馬匹的。
李弘指了指被他帶來此地的青海驄,“當年弘化姑母送的兩匹馬長得差不多,你那匹既然送給你老師還留在熊津,那我這匹先暫時借你一用。”
李清月目光微動,似乎是沒想到兄長能這般慷慨。
“你之後一定要還我的。”李弘默念了一句阿娘說的要跟妹妹親近關係,但看著李清月這個才從戰場上下來的威風樣子,總覺得自己像是在交代公務,想了想還是多補上了一句。
“我才不會貪墨你這匹馬呢。”李清月答道“不過還是謝謝啦。”
“那你還得再多謝我一件事。”
李弘拍了拍手,就見他後頭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孩子抱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上頭盛放的是一件嶄新的盔甲。
“這是阿娘讓我幫忙找人趕製出來的盔甲,按照你之前的衣服放大了一點做的,應該還是合身的。阿娘說,將軍配好馬好衣,這才叫在長安風光過境。”
“那我沒有嗎”一個聲音忽然橫空插了一句。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契苾明托著托盤的手頓時一抖,轉頭回道“阿耶,都說了,這是皇後和太子給安定公主準備的,您跟著摻和什麼亂子啊。”
契苾何力朗聲一笑,“我還以為你小子沒看見你爹呢我都盯著你看了半天了,結果你就盯著這盔甲了。怎麼,上麵是鑲了金子”
李清月將盔甲抖開,端詳了一番後答道“您還彆說,這上麵真鑲金子了。”
比起她在百濟臨時改造出的盔甲,這一件確實要更為適合她。
她所說的鑲了金子,是因為在盔甲的兩肩處與後方披風相接的位置,正是兩抹赤金之色的紋樣,為這份威武之中增添了幾分貴氣。
好俊的一身鎧甲
當李清月換上新盔甲、翻身上馬的那一刻,哪怕盔甲之下的麵容稚氣,也依然能讓人窺見,她在海外戰場上,到底是何種揮斥方遒姿態。
李弘望著坐在高頭大馬之上的妹妹,不知道為何有一瞬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母親指點政務之時的樣子。
但這種感覺僅像是一閃而過的錯覺。
大約隻是因為妹妹和母親長得確實相似。
李清月卻並未留意到他的恍神,已朝著同樣披掛上馬的蘇定方看去,“蘇將軍,我等起行”
蘇定方應道“起行”
他們出發
這場獻俘大會,仿佛正是要給龍朔元年畫上一個完美的尾聲。
比起彼時在洛陽為覆滅百濟而舉辦的典禮,長安的這一出也顯然要更為隆重。
而比起洛陽的天街,當長安城的朱雀大街成為這條將士凱旋的道路之時,簇擁在兩側的百姓也要多上不少。
冬日的寒風並
未阻擋住他們圍觀於此地的熱切心情。
軍樂齊鳴和六鋪街鼓齊作的聲音中,他們用憧憬而敬重的目光看向了這些大勝而回的將士,更是意外地看到,在其中還有那樣一個年輕的小將軍。
在這條貫穿長安南北的寬廣街道上,她和那位威名八方的邢國公並駕齊驅,並無前後之分。
而在後頭,正跟著那些精神抖擻的將士們,簇擁成了一支儘顯大國風範的兵馬。
誰也不會懷疑,她沒有資格統帥這樣的一路兵馬班師而回。
當她盔甲之下那雙英氣而沉穩的目光望向前方的時候,自有一番令人見之忘俗的風采。
不過,李清月大概也很難還有這個多餘的心情去揣度,當長安百姓看到她,看到她身後的女將之時,到底會是什麼想法。
她所有的心神都已經集中在了眼前。
這其實不是李清月第一次走上朱雀大街,卻是她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行在其上。
她隻覺馬蹄踢踏間,周遭的一道道目光好像在將她托舉著向上,向前,甚至讓這條長長的朱雀大街都變短了好多。
又或者那僅僅是因為她在踏入長安城的那一刻,感受到了何為歸心似箭。
隻是一個呼吸,還是兩個呼吸的時間,她好像就聽到了一聲越發接近的鼓聲。
那正是朱雀門上的大鼓震天。
她當即下意識地抬頭,在策馬穿過朱雀門的那一刻,又朝著順天門的方向遙遙望去。
那裡,正是李弘所告知的獻俘終點,天子與皇後的所在。
也就是在這一眼眺望之間,她已快速地捕捉到了母親的身影。
哪怕因為間隔太遠還看不清楚對方的樣子,隻能看到皇後正裝的那一抹顏色,與天子的明黃色並肩而立,但李清月就是有一種直覺,城樓上的母親也正在看向她。
看著她身披金甲,策馬而來。
即將行到她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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