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華恩仇引!
相由心生。此刻梅遠塵臉上的形容絲毫未掩心中渴求,雙目之中的期待之意如同實質般溢出。
端王嘴邊粗獷的花白胡子顫了顫,乾澀的老眼用力眨了眨,喃喃歎道“唉,可惜了”
梅遠塵以為他這話是在惋惜舅舅遭遇,心下一慟,暗忖道,“不會是舅舅已不在人世了罷?從婆羅寺那襤衣漢子的話風看,他們是開罪了頤王。以夏牧仁的秉性,怎會放過舅舅?”
他的腦中思緒正亂,又聽老夫子說道,“可惜百裡毅已在與贇王府的血戰中身死,他若是還活著,想來應該知曉你舅父如今的棲身之處。”
“啊!百裡先生竟已去世?”聽端夫子說完,梅遠塵訝異道。
三大王府與夏牧炎決戰之時,梅遠塵並不在都城,且皇家秘辛,人們亦向來不甚敢言傳,至於百裡毅戰歿於期間的事,知之者自然不會很多。
想起貼身相隨的老夥計已先自己一步離世,端王臉上滿是滄桑悲切之意。
“他應該知你舅父如今的棲身之所”過了好幾息,梅遠塵才領會其中緊要訊息,“棲身之所舅舅的棲身之所?舅舅舅舅還活著?”
自顧自地感慨了幾句後,也不待梅遠塵來問,端王回過了話茬,輕聲道“十九年前百裡毅從我這裡告假半年餘,回了趟天霜郡。我當時倒也未曾問過他因何緣由,然他回府後有跟我說起,說是他的一位親族得罪了頤王,他多番周旋總算得保全其性命,隻是都城卻再待不得了。他那番告假離府,便是護送那個親族回了天霜郡,並安頓好其一應起居。”
百裡毅少時離開故土家園,在都城少有故舊,偶然間得知華子監有位叫“百裡恩”的後輩生員,風頭頗盛,自然多了些關注。要知,百裡氏可是開國異姓王的賜姓,天下獨此一家,大華所有百裡氏自是同宗同源,有血脈之親。
百裡恩除了梅府之外亦無親從,既知這個待自己親厚備至的老人是同宗,當然是禮敬有加。可惜,二人相交未深,百裡恩便牽扯入夏牧仁的一樁秘事,被扣押在私獄之中嚴刑拷打,幾乎就死。
族中晚輩忽然失蹤,百裡毅自然上心,費了一番功夫,總算找對了門路。
原本夏牧仁是不準備留下活口的,牢中那個迂訥、執拗、倔強的嫩頭青實在惱人,便在下定決心之際,百裡毅適時找上了門來。
按理
說,他一個親王想殺個把普通人,絲毫無需顧慮一個不入品的護衛。可惜百裡毅不是一般的護衛,那是自己的皇叔端老王爺最信任的親衛,且他二人之間已非尋常的主仆關係。
“若把端王叔扯進來,我怕是要掉層皮。”
左右權衡,夏牧仁總算答應放百裡恩一條生路,但勒令他馬上離開都城,永世不得再入,且絕不可再與梅家之人聯係。
雖說仕途路斷,又要切斷與姐姐、姐夫一家的往來,但畢竟是留住了性命,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結果了。當天,百裡毅便辭了端王,趁夜將百裡恩帶出了都城,一路朝北而去。
梅遠塵心緒澎湃,雙手緊握成拳,喃喃問道“我舅舅是去了天霜郡麼?”
“那年,百裡毅告假回了趟天霜郡老家,想必你舅舅是跟著一起去了的。不過,他們期間有無轉道哪裡,我卻不曾問過。”端王有些遺憾地回了話,“當時情勢緊迫,百裡毅又鮮少與人交遊,除了回天霜郡,他們怕也再無去處了罷。”
一老一少各懷猶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一會兒。
“哦,承漪丫頭怎樣了?”端王像是突然想起這事,提眉問道,“聽說青玄和先前替你醫病的那姑娘都去看過?”
夏氏子孫倒不算少,卻是旁眾嫡寡,尤其在贇王府覆滅後,人丁便更顯凋零了,且夏承漪與其他皇親不同,她可是夏承炫唯一的胞妹,說是當朝最貴重的皇族也不為過。
她的病情,已是國事。
梅遠塵點了點頭,心裡有些澀味,輕聲道“嗯,已尋著了根源。隻是三味藥引分散天涯南北頗不易求,學生正想著這幾日便動身離都,此番既是來探問舅舅的消息,亦是來辭彆夫子。”
端王微微頷首,像是琢磨了一番才說“你知麼,歐瀟瀟、占俊躍、費格棟都已從戎?柳是如、宋尹一亦已入仕,承煥、承燦更是撐起了大華的半壁江山。薛寧雖未參軍也不曾入朝堂,卻敢領著一眾職方深入厥國腹地,繪測輿圖密送回都。”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著梅遠塵。
“你知我所意?”
梅遠塵麵色大慚,垂首回道“致知堂諸位同窗於家國皆有所助益,唯我經年無所建樹,徒耗米糧。”陡然想起對父親、對義父、對夏承炫的諸多諾言,他心中羞愧到了極點,恨不能鑽入地底。
“不。”端王聽他說完,振聲駁斥道,“你
十七歲便領千騎入沙陀,焚敵糧倉斷阿濟格後援,又憑一己唇舌勸退十數萬大軍。宿州之圍得解,安鹹一郡得安,你當屬頭功。你的功績,軍部、吏部的文書裡雖不曾記載,然,我夏氏皇族自會一直記著。”
“嘭!”梅遠塵驟然跪倒在地,埋著頭輕聲答道,“梅家三代累受皇恩,學生不敢或忘。”
梅晚亭生於小吏之家,青年入仕,終於從一品的部首大臣,可謂仕途圓滿。
梅思源得其父熏陶,又少時便與頜王夏牧朝交往,治世經道之能漸彰於朝堂,顯於地方,隻可惜壽三十八而終,未得善果。
梅遠塵蔭著父祖恩德,自小衣食無憂,而後竟拜得受寵親王為義父,再後來義兄竟成了當朝天子
論說恩情,梅家受夏氏之恩匪淺。知恩圖報乃世人所共奉的處世之道。
“你的才學、資質比之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無論從軍從戎,但教潛心作為,日後皆可成就一番偉業!在致知堂的首年我便發現,你極善洞察,心思又機敏、開闊且頗具膽略,若投身軍營領兵戍邊,在邊疆曆練個年,大華必添一振國虎將;即便涉身政事,以你的才具,他朝亦可施恩天下普惠萬民。怎偏學青學那套‘獨善其身’之道?江山危亡,匹夫有責,正當爾等挺身而出之際,你倒好,跑去趟過江湖做武夫!”
端王壓著嗓門厲聲斥罵,便如眼前之人是自家不爭氣的兒孫。顯然,老人家對梅遠塵“學不致用”非常不悅。
“承煥、承燦雖也多才,然畢竟出身皇室,很多事些須避嫌自保,令他們往往力不可儘使,意不貫始終。你卻毫無這些顧慮。承炫視你如手足,待你至信,內外皆不設防。無論治軍、治政,你都可大展拳腳,隨心作為,如此天時、地利、人和集於一身,豈有不成事之理?假以時日,你的功績定然遠勝你祖、你父,生前死後都將受人敬仰尊崇。生而為人,還有他求麼?”
他氣得拄著杖節狠敲地麵,“嘭”,一塊青磚應聲裂成了數片,看情形,似乎隨時就要執杖朝梅遠塵身上打去。
所謂恨鐵不成鋼,大致便是如此罷。
梅遠塵離他半丈跪著,腦海中嗡嗡作響,一時不知當何以為。便在他思緒渾沌間,端王冷聲說了一句“君子有能當許國!”
君子有能當許國,那是致知堂結業那日端王送給一眾學子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