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陽大踏步離開泥瓶巷。
關於這位獨來獨往的桀驁少年,小鎮流傳諸多說法,但是少年喜歡自稱祖上是帶兵打仗的將軍,所以他家才會有那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寶甲。
說是寶甲,陳平安親眼看過一次,其實模樣醜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樹的疤結。
不過劉羨陽的同齡人,可不這麼說,隻講劉羨陽的祖輩,是個逃兵,是逃到了小鎮這邊,給人做了上門女婿,運氣好才躲過官府追捕。說得板上釘釘,好似親眼見過劉羨陽的祖輩如何逃離戰場,又如何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座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蹲在門檻旁邊,低頭吹散那些灰燼。
宋集薪不知何時站在院牆那邊,身邊跟著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們一起去槐樹那邊耍?”
陳平安抬起頭,“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沒意思。”
他轉頭對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們走!去給你買一整個將軍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夠了。”
宋集薪雙手負後,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如何能夠小家子氣,豈非有辱家風?!”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揉了揉額頭,這個宋集薪,其實不說那些怪話胡話的時候,給人感覺並不差,但是比如這種時候,劉羨陽在場的話,就一定會說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後腦勺,一板磚敲下去。
陳平安斜靠著屋門,想著明天的光景,多半會像今天,後天的光景,則會像明天,如此反複,於是他陳平安這輩子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最後跟姚老頭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後閉眼,再睜開眼,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頭看著腳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來。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爛泥灘裡,感覺是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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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陽離開小巷,經過算命攤子的時候,那年輕道人招收道“來來來,貧道看你氣色如烈火烹油,絕非吉兆啊,不過莫怕便是,貧道有一法,可以幫你消災……”
劉羨陽有些驚訝,記得這道士以前給人解簽算命,且不說準不準,但此人還真沒有主動招徠過生意,幾乎全部屬於願者上鉤。難不成如今龍窯給朝廷官府關閉,這道士也要跟著倒黴,揭不開鍋了,所以寧肯錯殺不願錯放?劉羨陽笑罵道“你的法門就是破財消災,對不對?滾你大爺的,想從我兜裡騙錢,下輩子吧!”
年輕道人也不惱火,對那高大少年大聲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誰知命裡有禍殃。無災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穩當燒香……應當燒香啊……”
劉羨陽冷不丁轉身,快步如飛跑向算命攤子,一邊摩拳擦掌,一邊嚷著“燒香是吧,我先燒了你的攤子!”
道人顯然嚇得不輕,起身後也顧不得攤子了,抱頭鼠竄。
劉羨陽站在攤子旁邊,看著道人的狼狽身影,哈哈大笑,瞥見桌上的簽筒,隨意伸手將其推倒,竹簽嘩啦啦滑出簽筒,最後在桌上呈現出扇形模樣。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在遠處停步的道人,“以後見你一次打一次!”
年輕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討饒。
劉羨陽這才罷休。
年輕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遠,才敢重新落座,歎了口氣,“世道艱辛,人心不古,害得貧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時,道人眼前一亮,趕緊閉上眼睛,朗聲道“池塘盈滿蛙聲亂,刺人肚腸是人心。此處功名水上萍,隻宜風動四方行!”
那對少年少女顯然聽到了道人的話語,隻可惜沒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睜開一絲眼縫,眼見著又要錯過生意,隻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門,“狀元本是人間子,宰相無非世上人。學貫天人名動城,得意揚揚精氣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隻是繼續前行。
道人灰心喪氣,低聲咕噥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少年毫無征兆地轉過頭,向年輕道人遠遠拋來一顆銅錢,燦爛笑道“借你吉言!”
道人匆忙接住銅錢,攤開手心一看,愁眉不展,才是最小額的一文錢。
不過。
年輕道人將這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
轉瞬之間,便有一隻黃雀疾墜於桌麵,低垂頭顱,對著那枚銅錢輕輕一啄,之後它將其銜在嘴中,抬頭望向年輕道人,黃雀眼眸靈動,與人無異。
道人輕聲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黃雀一閃而逝。
年輕道人環顧四周,最後視線停留在遠處那座高高的牌坊樓,恰好對著“氣衝鬥牛”四字匾額,感慨道“可惜了。”
最後道人補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邊去賣,怎麼都有千八百兩銀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