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之相關的奏疏,更似雨點飛來。
支持者有之,反對者有之。
一直到今天,這場朝議,天子明旨讓薑望參加。
大約便是要為這段時間沸沸揚揚的物議,做一個蓋棺定論。
青磚便是為此憂心。
薑望卻很平靜,聽到這個消息,也隻道了聲:“知道了。”
有些事情其實並沒有什麼可爭論的,但總架不住有些人的吹毛求疵,另一些人的推波助瀾。
倘若一心尋釁,總能找到理由。站著擋我陽光,躺著攔我的路。
他早已習慣,也無非是麵對。
隻再看了一眼林有邪的墓碑,便拔身而起,踏空遠遁……青雲朵朵向臨淄。
……
紫極殿乃大齊帝國文武百官議事之殿。
這個偉大帝國的地方性政事,在郡守府就能完成。朝廷通常隻負責監察。
涉及全國的政事、以及地方上不能做主的一些政務,也常常在百官議事的階段,就足夠妥善解決。
再往上則是政事堂合議,最後才是天子披閱。
畢竟偌大帝國,萬裡疆土,億兆子民,焉能事事勞心?
曆史上皇帝半月一朝、一月一朝、甚至一年半載不視朝,都是常事。
唯獨當今天子坐朝甚勤,隻要沒有出征在外,必然風雨無阻。常常高坐紫極殿中,沉默旁聽百官爭吵。非大事不參與討論,但百官所議之事,皆要在他心裡過一遍,故無人敢不用心。
在擁有已經可以比肩太祖、武帝的功績後,亦然如此,未有一日懈怠。
他高坐至尊之位,平靜的旒珠簾後,是誰也看不清的天子之心,也是他對整個天下的注視。
大凡偉大之帝王,必有偉大之所求。顯然如今橫跨東南,虎視天下的大齊帝國,也並未能填滿他的野望。
自登基而至如今,他坐朝已經五十七年。
元鳳年號已經足夠冠以偉大之名,但關於這個年號的故事,還在繼續。
與很多老百姓所想象的威嚴肅靜、偉大高岸不同。
在大多數時候,紫極殿也和菜市場沒有什麼區彆。爭吵的雙方各說各話,爭得麵紅耳赤的,不在少數。
今日也不例外。
這個說農稅不僅需要再削減,更應改糧為錢,以此規避收繳糧食過程中,所造成的損耗。
那個說三十稅一已是皇恩浩蕩,做什麼決定都要考慮國情,收錢收錢,你娘快要餓死了吃錢行不行。
吵得不可開交。
直至殿外金瓜武士一道宣聲——“武安侯覲見!”
紫極殿立時像是落下了靜音結界,所有人都閉了嘴。
有些人的目光,便若有似無地落向大殿右側隊列中,那位袖手而立、神態自若的名儒……並無一官半職在身的爾奉明。
便在這個時候,披著一身紫色九蟒吞雲侯服的武安侯,手按長劍,未脫鞋履,大步踏進殿來。
靴子在大殿踏出清脆的回響,今日他一改往日溫和,眉眼銳利,氣如雲蒸,似是他腰間那柄天下名劍已出鞘!
他行走在滿朝公卿分開的通道裡,目不斜視。在高闊的紫極殿內,有撐起穹頂的風姿。一步一步,走到了丹陛之前。
“免禮。”端坐在龍椅上的大齊天子,隻抬了抬手。
政事堂隊列中的宋遙麵無表情,餘光瞥見旁邊拎著奏章的易星辰,也是定得一根頭發絲都沒漾起。
心知大家都是有些茫然。
無論是支持武安侯的,還是支持爾奉明的,都無法把握天子的態度。
還未拜呢,就免禮?
天子這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高高捧起了,是不是要重重打下來?
有心人去看與武安侯並稱帝國雙驕的冠軍侯,但見勳貴隊列裡的這位白衣侯爺,雙眸微闔,仍是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世界裡——在朝議上“站崗”,的確是這兩位年輕軍功侯的特權。
薑望卻全不管那些,也不去揣測什麼,隻往那裡一站,直脊似劍,立地撐天。
天子的目光垂落下來,聲音將大殿籠罩:“武安侯的信,寫得極好,可見近來讀書是用了功。”
薑望回道:“臣隻是情難自禁,信筆而就,也不懂什麼文辭好壞。”
天子瞧著他,語氣並無波瀾:“最近有幾篇文章,引經據典,華辭章句,讀之如品香茗,武安侯可讀過?”
“若是近來的文章,臣應該沒有讀過。”
“為何?”
“沒有時間。”
“愛卿都在忙些什麼?”
薑望平靜地回答道:“忙朋友的喪事。”
天子本來還有些話要說,但這會突然不想說了。
便擺了擺手:“爾先生,朕把武安侯給伱請過來了,有什麼問題,你不妨當麵來問。”
紫極殿中的氣氛有些緊張。
爾奉明顯然早有準備,大袖飄飄,坦然走出隊列,走到薑望旁邊來。
他手無寸鐵,腳上隻著白襪,氣勢天然就輸了好幾籌。
但麵色從容,先對天子行了一禮,又對薑望一躬,很是懇切地道:“草民素來敬重侯爺的武勳,今日試言之,若有謬論,也請不必諒解,儘管麵斥。若是不夠解氣,血濺三步,草民亦無怨言。”
對著這位屢次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的名儒,薑望微微挑眉:“請講。”
爾奉明直起身來,大袖兩邊拂開,倒也很有一股名士風流的氣韻在:“敢問侯爺,國恨私仇,孰輕孰重?”
“何為國恨?何為私仇?”薑望反問:“爾先生不妨明言好了,伐夏算什麼?剿無生教算什麼?”
爾奉明道:“自然伐夏是為國恨,剿無生教是為私仇。”
薑望平靜地看著他:“剿無生教影響本侯伐夏了嗎?”
爾奉明愣了一下,知道自己掉進了語言陷阱,有一種荒謬的錯愕感……不是說武安侯隻會動輒飽以老拳麼?
但很快反應過來:“話不是如此說。無生教若是邪教,的確該剿。我亦對邪教深惡痛絕。但應該如何剿?耗力幾何?”
“區區一個無生教,好比螻蟻之於雄山,值得我大齊消耗如許國力嗎?”
他來了狀態,愈發激動:“一個小小教派,張榜懸賞於巡檢府足矣!侯爺卻以仇恨之心,掀起偌大聲勢。如今舉國皆言無生教,人人欲斬那張臨川頭顱。滿朝為國侯私恨而用,侯爺難道真的沒有一絲不安?”
薑望定定地看了他一陣。
看得爾奉明有些茫然,那種殫精竭慮為國的激揚,不自覺地弱了下去。
但他還是直著脊梁,很有文人風骨地道:“草民哪裡說錯了,侯爺儘管直言。”
薑望道:“本侯若要說無生教的害處,可以說很多。無生教祖張臨川的危險,也足能列個一二三四。你也許懂,也許不懂,也許裝作不懂。但今日這些……都不緊要。”
他歎了一口氣:“你說私恨,沒錯。”
“無生教於本侯有切齒之恨,必殺之而後能解……當著陛下,當著諸位同僚的麵,本侯不能否認。”
他轉過身,不再看爾奉明一眼,隻對那龍椅上的大齊天子拜道:“昔日宮中奏對,陛下有問,臣未能儘答。今日試言——”
他雖然躬著身,但是昂聲道:“臣已知霸國之尊,王侯之貴!四年功名,情願為私恨儘用!望陛下恩準!”
他不解釋,不辯駁,他承認對付無生教對付張臨川,更多是在與他個人的仇恨。他承認他不是那種大公無私、心中隻有國家的人。他承認他作為他自己的愛恨情仇。
如今,他願意用他這四年來殊死拚殺所贏得的一切,來做這個交換!
現世太過廣博,天下尚有白骨道容身之處,他要請齊天子,發一封國書!
滿殿緘默。
重玄勝亦是沉默的,這與他事先的建議不相符,也讓他後續的準備無法儘用。今日朝議的結果,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是福是禍?是對是錯?
爾奉明張口欲言,最後卻還是閉上了。
薑望承認自己剿殺無生教是為私恨,承認自己就是一個不懂大局的人。那他還能說些什麼?
隻能是看天子的態度罷了。
當今天子,恩罰皆無加。
可以有極致的恩寵,也可以有極致的冷酷。
那麼對於一個並不以國事為最先考量的軍功侯爺,他會是什麼樣的態度?
無論王侯將相,老臣名爵。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就連沉默“站崗”的重玄遵,也睜開了眼睛。
但聽得天子的聲音抬了起來:“豈曰私恨?”
又略重地落了下去:“爾是國侯!”
“你說你已經懂得王侯之貴,朕看你並不明白。”
他在龍椅上看著薑望,慢慢地說道:“你乃大齊王侯,與國同榮之尊。你的私事,就是大齊國事!”
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為阿甚加更債主委員會加更。(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