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人族萬人師」,母漢公當然有資格說自己一生都為人族奉獻。
後世晚輩眾生,當然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說,人族之未來,與她無關。
但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母漢公嗎?
哪怕她真的是母漢公的一點碎肉、一縷殘魂所化,她真的還能算母漢公嗎?
的確有太多的線索可為論證。
譬如慶火觀文所展現出來的廣博的見識、全方位的能力。她能以圖騰之靈的人身層次,從容應對包括薑望、淨禮、戲命、薑無邪在內的諸多人族天驕的進攻,以殺法應殺法、槍術應槍術、道法破道法。這些或許也不算什麼。
但她還能夠創造惡鬼族、浮陸人族,乃至於計劃裡的圖騰靈族,她還能創造完整的圖騰修行體係,又構建代表浮陸當前時代秩序的王權體係……還能創造創世之書代替天道運行!
彆說浮陸了,放眼整個現世人族曆史,能夠做到這些的存在,也絕不多見!
成就萬法源流的母漢公,顯然應該是第一個被想到的存在。
再比如她的見識如此廣博,但竟不知現世有齊,明顯是出身於道曆新啟之前的時代。
再比如那尊惡鬼天道所顯現的日月齊天之重童……那正是傳說中母漢公所擁有的眼睛!
但一個人的存在,究竟用什麼來證明?
無論眼前這個人有多強大,無論她多麼靠近曆史上的那個母漢公,來自現世的薑望、淨禮他們,都很難將她和曆史上的那位傳奇等同起來。
母漢公是什麼人?
在遠古時代就被冠以賢名,列為八賢臣之一。開創了無數的修行法門,成為萬法源流,萬宗之師。連儒祖、法祖都曾受其教誨。上古時代她又挺身而出,大戰魔祖,這才不幸隕落,成為曆史。
終其一生,可以說為了人族鞠躬儘瘁,至死方休。
能夠匹配「偉大」二字的,不僅僅是她的修為,還有她的貢獻,她的品格。
而眼前這個呢?
藏在這小小的浮陸世界裡,躲在曆史的陰影中,玩弄世界意誌,屠戮億萬生靈……與她相比,敖馗都不夠惡。
相較於慶火觀文突然的憤怨,薑望卻顯得冷峻:「先賢已死,青史見載。後生來者,未敢輕論!」
慶火觀文搖頭歎息:「倉頡造字之後,普通人也能夠以文字表述道理。他們的人生真是多種多樣!
「為了把文字快速推廣開來,倉頡想了很多辦法,其中一個就是要求我們每一個人都使用她所創造的文字寫點什麼,以此作為表率。
「姞厭倏當時寫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小故事。故事裡說,有一個德高望重的人,因為壽限已至,老死床榻。此人子孫滿堂,個個孝順,在生前侍奉了他許久,在死後又為他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葬禮。很多他生前的朋友親人,都過來祭奠他,悼念他。兒孫們在靈前哭成一團,傷心欲絕。
「但在入葬的時候,他不幸又活了過來,掙紮著敲打棺材……你們猜怎麼著?」
他的聲音轉為冷漠:「所有人都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棺材依然在吉時入了土。棺材裡的敲打聲,也被永遠埋在了地下。」
同為遠古人皇八賢臣,姞厭倏真是風格獨特。就連隨手編的故事,也是這麼的……與眾不同。
而慶火觀文繼續道:「一個人已經死去,已經被悼念被緬懷。突然有一天再活過來……是太不懂事,也不太禮貌了,對嗎?」
「已經付出的情感好像變成了一根紮在肉裡的刺;準備迎接的新生活,仿佛被不懂事的過去所拖累;太劇烈的情緒之後,隻剩下絕不想再重來一次的麻木……活著的人因此尷尬,因而無所適從,對嗎?
「好幾個大時代過去了,人性從來沒有改變啊。人們並不尊重偉大,隻貪求新鮮。人們隻懷念死者,從不敬奉生人!」
豔紅的槍頭綻似繁花,點碎了她的冷漠情緒,和長篇大論。
薑無邪揉身而上,幾乎將槍影掃成一卷紅披,要覆在慶火觀文的屍體上:「姞厭倏是姞厭倏,母漢公是母漢公,你是你。故事是故事,現實是現實。青帝縱是洞察人性,一篇故事也不能代表所有。你竟能用淩辱為樂,誅億萬生靈以自肥。我很難相信,母漢公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姞燕秋在建立大暘帝國之後,追封先祖姞厭倏為青帝,號為東方之祖。一直都有一個說法——若是從追封的帝名算起,暘國才是第一個女帝當國的大國。
齊國在某一段時期也曾自陳繼承了暘國遺產,更在事實上崛起於故暘的廢墟中,向來認可暘國的正統性,故而對這「青帝」之號也是承認的。
慶火觀文雙手一撕,將紅鸞槍的槍影紅披生生撕開:「什麼青帝紅帝的何關緊要?你以為母漢公不會如此,那隻是因為以前她不懂。不知何為善無赦,惡長生!」
她在惡鬼天道內部的競爭裡,仍是壓製著敖馗。故而還能偶爾借來一些惡鬼天道的力量,以此頻頻與薑望等人碰撞:「你們可知我是怎麼死的?」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怎麼竟敢譴責於我?」
她的右手刀劍槍矛變幻不定,左手萬般法術一應由心,反而將這些天驕壓製!
「當初上古人皇與三位道尊構築萬妖之門,分身乏術。祝由趁機掀起魔潮滅世,禍延九州。為救蒼生於倒懸,我獨立魔潮之前!出發之前,我與孔恪、韓圭相約,無論誰先尋到魔祖真身,另兩人必要第一時間來援。此二人怯戰,失約不至,我又顧及億萬生靈,不肯退卻,這才被活活打死!」
一位成就超脫的存在,因為在魔潮之前不肯退卻,而被活活打死。這是何等慘烈!
這就是上古時代,一個埋葬了黑暗,也成就了偉大的時代。
但慶火觀文這番話裡,更引人注意的,其實是那兩個名字。
孔恪!韓圭!
前者是儒家學說開創者,後者是法家學說開創者。都是當世顯學之祖,聖賢一類的人物!
「她們沒有怯戰。」薑望雖未學於此二宗,也揮劍以正視聽,回護先賢:「曆史上正是儒祖和法祖挺身而出,攔在魔潮之前,才贏得了時間,讓上古人皇脫身歸來。而後三尊超脫聯手,方才擊殺魔祖。又十萬年,終結魔潮。」
「儒祖?法祖?」慶火觀文笑聲甚悲:「他們竟也稱宗做祖了是嗎?」
她愈發癲狂:「我卻還苦囚此世,寄渺望而獨遊,萬載萬載又萬載,不見天樞外!」
長期以來,為了隱藏自我,她並不向浮陸之外探索。因為對於某些存在,你在感知某些信息的過程裡,就會被感知。
她深藏於浮陸世界,在浮陸世界還隱於曆史中,就是不希望被任何人注意到,不希望讓回歸的道路增添風險。
一個乞活如是缽的降臨,就攪得天翻地覆。她是克製了再克製,小心了又小心。
是觸及乞活如是缽,才知釋家有此發展。與淨禮進行爭鬥,才開始拆解佛門法印。
是遇到現世來人,才知現世大略如何。今日談及舊人,方能映鑒往事。
悲乎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