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謝淮安的拜訪是可有可無,但來都來了,薑望也就正式邀請謝大夫,來一場真人之間的切磋。
許是擔心謝寶樹不知天高地厚,又得罪了薑真人……為侄兒操碎了心的謝淮安,不僅爽快同意切磋,過程裡還頗多喂招的行為,幾乎是手把手的示範,一位名列政事堂的老牌真人,是如何戰鬥。
朝議大夫的為人處世,遠不是謝寶樹能比,言語中什麼都不提,行為上誠意滿滿。
令薑某人很是不好意思,決定有空也可以指點指點謝小寶。
切磋結束後,雙方落座品茗。
閒聊幾句之後,謝淮安便道:“薑真人,其實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向你道歉——也不是向你,但我不知還能找誰了。餘北鬥,你是否還記得?”
薑望沉默一會,笑道:“天下真人算力第一、命占一道最後的真君、‘卦演半世’餘北鬥。我怎會忘記?我永遠懷念。”
“是了,我記得伱們感情很好。”謝淮安說道:“我曾經斥責他為‘裝神弄鬼之徒’,但迷界一戰,證明了我的淺薄。他打破了我對卦師的所有偏見,我承認他是真正的強者,撐起了卦道的脊梁。我向你道歉,這是我本該對他說的話。”
薑望站起身來,對謝淮安一躬身:“我很感謝您願意對他道歉。但我想,他不會在意的。”
沒有在謝家逗留太久,簡單的閒聊之後,薑真人便告辭離開。
“叔父。”一直在兩位真人旁邊站著侍奉的謝寶樹,終於坐了下來:“人都死了,還有必要道歉嗎?”
謝淮安道:“道歉不是給死人看的,是給活人看的。就像我當初罵餘北鬥,也不是罵給餘北鬥聽。”
謝寶樹眉頭微皺:“薑望也說了,餘北鬥自己都不會在意。”
“餘北鬥是一個會當麵指著彆人鼻子跳腳大罵的人,彆人在背後如何評價他,他的確不會在意。”謝淮安道:“但有人會替他在意。”
“薑望?”謝寶樹問。
“還沒看明白他這段時間所做的事情嗎?”謝淮安道:“他現在是在巡世遊真,了斷因果。要做真正的逍遙真人。”
“叔父和餘北鬥的這點事情,也算得因果?”謝寶樹仍不能理解:“叔父是否太謹慎?也太在意他?”
“你說得對。我本來是不必道這個歉。”謝淮安起身,離開了房間。
……
……
在修行上,薑望目前主攻的兩個方向,一個是元神的修煉,一個是把閻浮劍獄和見聞仙域都推成小世界。
將神魂之力煉成靈識之力,將靈識之力煉成神識之力,都是水滴石穿、量變累積質變的功夫。
元神的修煉,就不僅僅是苦修而已,更要求對自我、對世界的認知,要有對道途更深的探索。
每個人對道途的探索都不同。
於薑望的真我道途而言,他要撥開因果線、紅塵絲,看一看恩怨糾纏之下,最真實的自我。
當然這並不是“斬情滅欲、一心求道”。
而是“斬我見我皆是我”,是“隻身渡苦海,逍遙紅塵中。”
也即是謝淮安所說的“逍遙真人”。
他求的不是“心無牽掛”,而是“本心無礙”。
不是“不惦念”,而是“不束縛”。
將靈域極限升華成小世界,也是一種提升世界認知的方式,反過來可以助益於元神。
當然這一步絕不輕鬆,甚至可以說,是望山跑死馬的一步。
真源火界得天獨厚,本身積累最豐富,又在洞真那一刻,一躍同躍,水到渠成。
另外兩座靈域都還差些火候。
以閻浮劍獄而言,他的劍術修為,已經足以撐起一個小世界的骨架,但要想真正成就完整的劍道世界,還需要更多的資糧。最簡單、最直接的資糧就是劍術,各種各樣的劍術。
所以他練起劍來,比以往更勤。隻是真人演法,不似以往。
想他從一個提著木劍的孩童開始,一步步走到現在。每一部劍典,每一招劍式,都是手中持劍千萬次的練習,以汗水的澆築,將劍招化入本能,又曆經一次次生死搏殺,方得融會貫通,以術通神。
而今一些所謂的精品劍典,他一眼就能洞悉奧義,閻浮劍獄中劍氣千萬,時時刻刻都在演化各種劍式。
正如真源火界演化火行道術,閻浮劍獄演化劍術。
升華靈域、修煉小世界的過程,既是求道的過程,也是錘煉護道之法的過程。
真人之後的他,正在經曆戰力飛速成長的井噴期。
每一天都勝於前一天。
在臨淄很是呆了一段時間,當然也專程去拜訪了李家老太君,感謝老太太的惦念——近些時間李龍川正在被嚴格管教。平時說跟誰出去玩,都很難得到準許。但隻要說是跟薑望一起,老太太就沒什麼意見,甚至允許夜不歸宿。
但兩相見麵一對話,才知薑望回臨淄七天,李龍川已經請了九次假,但事實上隻跟薑望聚了兩次……
在李龍川挨打的同時,薑真人也少不得同玉郎君試試手,順便問問摧城侯是否有空。
東華學士挑戰完,又去挑戰兵事堂,九卒統帥挑戰過了,又去挑戰朝議大夫。
玉郎君打過了,與之齊名的易星辰,自也推脫不掉——易大夫的兒子、女兒,個個興致勃勃,比薑望本人都更積極。
也就是凶屠和修遠這會都不在臨淄,不然不可能躲得了這一戰。
爾奉明稱此為“臨淄礪真”,又名“薑真人的磨劍之旅”。
離開臨淄之前,薑望去了一趟趕馬山。
燒燒紙錢,除些雜草。
死人並無知覺,生者以此撫心。
伐夏戰場上陣亡的弟兄,倒是大多數都能全屍首,正衣冠。
娑婆龍域裡那些屍骨無存的戰士,隻好刻名共墳。
在齊國的最後一天,薑望回到了青羊鎮。
這裡是他起家的地方,如今已不再是他的封地。重新為嘉城所轄,鎮廳小吏倒是沒怎麼換人。
他來到了正聲殿。
說起來當初建這座殿堂,他是為了自己的修行。後來諸事極繁,留在青羊鎮的時間越來越少,倒是沒怎麼用得上。再後來……就已經不需要了。
世事發展,總是十分奇妙,不能全如當初所想。
正聲殿現在的主人,是終於卸下重擔的燭歲。
真君一萬年,真身殞迷界。
他終於不再巡夜,也終於沒能保住身上的破皮帽、破皮襖。
老人躺在竹製搖椅上,手裡拿著一杆旱煙袋,在那裡慢慢地嘬著。左邊有一張茶凳,上麵放著果盤,有剝好的橘子、切好的西瓜。右邊有一張小桌,上麵有幾份拌好的涼菜,還有一壺小酒。
有風吹過,天籟回響於殿堂。
他夾一口菜,喝一口酒,嘬一口煙,搖椅晃悠悠。
身上穿戴也是乾淨整齊,嶄新的布鞋,嶄新的綢衣,不是從前那種不修邊幅的樣子,像個退休享清福的地主老財。
在某個時刻,睜開渾濁一片的眼睛,他便看到了薑望。
倒是沒什麼意外的表情,隻道:“要走了?”
他的眼睛曾經是盲的,因為要巡夜。現在不那麼盲了,能看到的東西卻越來越少。
薑望隨手遙推天窗,讓遠處竹海的聲音,變得更動人。嘴裡回答道:“該看的人都看過,該去的地方都去過了。是時候離開。”
“新任斬雨統帥,應該就是田安平了。”燭歲平靜地道:“想來天子並非猶豫不決,隻是有意讓他多等。”
想起那個孽撩鎖身的恐怖男人,薑望輕聲道:“這等高層機密,非我能聞。”
“我也隻是這樣猜想。”燭歲道:“算不得機密。”
薑望道:“胡亂猜想,可不是打更人的習慣,更不是您的習慣。”
“但卻是退休老人的習慣。”燭歲笑著道:“總要回憶往事,指點江山,教育後生的嘛。”
他的笑容是如此和煦。
以至於你很難想得起來,他曾經執掌打更人的樣子。
薑望回想起當時在枯榮院廢墟初見的印象,那白紙燈籠、破舊皮襖、佝僂的身形以及慘白可怖的盲眼,好像都變得模糊隱約,隻剩下了當時的一抹驚懼,至今仍然清晰。
他明白,這是眼前這位真君的“道”……已經消失了。
“能得燭歲大人指點,是何等榮幸。”
燭歲自顧自道:“兵事堂走了一個祁笑,來了一個田安平。你本來能進,卻離開。以後斬雨軍恐怕才是九卒之中,最為凶險、淘汰率最高的一軍。”
薑望認真道:“天子自然知道怎麼用人,非我一個區區真人能夠置喙。我不了解田安平,但天子肯定了解。”
燭歲點點頭,不再聊這個,轉問道:“你的小侍女來青羊鎮,是你的意思麼?”
薑望搖頭道:“我對她的安排,是叫她進德盛商行,把我的份額分她三成,叫她以後從商,以這份基業過活。”
“那看來就是咱們新任博望侯的意思了。”燭歲慢悠悠道:“這小子真狡猾啊。狡於其父,猾於其祖。”
重玄浮圖是堂皇之人,老侯爺重玄雲波性格剛強,他們雖然都不缺乏智慧,但哪裡沾得上狡猾的邊!
重玄勝則是那種永遠笑容滿麵的人,越是想殺人,笑得越無害。能在背後捅刀子,絕不繞到前麵去。
薑望不想評價重玄家,輕聲說道:“燭歲大人若是覺得不妥當,我等會把小小帶走。”
“有什麼不妥當?”燭歲懶洋洋地道:“你看這拌的菜、凍的酒,新鮮的水果,乾淨的衣裳,上好的煙袋……哪裡不妥當?”
他把旱煙袋放在小桌上,慢悠悠地坐起來,向薑望展示自己的綢衣和布鞋:“你瞧我這些新衣新鞋,都是她自己做的。很是合身。”
薑望道:“她小時候,家裡人是做裁縫的。”
燭歲看他一眼,道了聲:“難怪!”
薑望道:“她的手藝確實不錯,更難得是很體貼您。”
“我說的難怪,是難怪她對你忠心耿耿。”燭歲說道:“誰會記得一個侍女家裡是做什麼的,誰會去拚命之前,還給自己的侍女安排好後路?又哪個老爺會在一個糟老頭子麵前,悄悄地給侍女說好話?尤其是,你已經到達現在這樣的層次。”
“我可沒有燭歲大人想的那麼厚道。”薑望道:“她做事很勤快,也很用心,這些年讓我省了不少力氣。我給她的,都是她應得的。”
“彆叫大人了,退休了。”燭歲說著,又瞥了他一眼:“你也退休了。”
薑望便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