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錢醜若有所思:“在你看來,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死亡也並不平等,對我這個行當來說尤其如此。”尹觀手上不停,語氣隨意:“不同的人,在我們這裡有不同的價格。我說的平等,是死後的事情。無論英雄或奸佞,無論貴人或賤民,同享黃土,同為白蛆所享。”
“把所有人都殺掉,才能有真正的平等?”錢醜站在洞口問。
“我就隨口一說——”尹觀有些驚悚地抬眸,瞧著他的背影:“你們的理想不會這麼極端吧?”
錢醜沒有回頭,他沐浴在洞外的天光裡。“怎麼會?我們追求的平等,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如果人都不存在了,平等有什麼意義?”
尹觀點了點頭,繼續縫針。
錢醜又道:“你不問問我們要如何實現這一點嗎?”
“還是不問了。”尹觀饒有深意地道:“我怕我被你們說服了。”
“你不期待一個更好的世界?”錢醜問。
“我是一個不會把責任往身上攬的人。我隻期望我自己有更好的生活。”尹觀終於縫好了針,開始慢條斯理地穿衣服,好像他是斯文的,而不是痛苦的。“當然,更好生活的前提,是殺掉那些不讓我好好生活的人。”
“這樣嗎?”錢醜好像也並不打算強求,語氣平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也可以同道而行。”
“從現在起你就是地獄無門的至尊客戶了。”尹觀最後披上一件黑袍,把閻羅麵具係在腰上,隨手按碎了祭壇:“隻要錢給夠。什麼道都行。”
“你倒是很逞強,現在這個支離破碎的身體狀態,還要讓自己保持威脅嗎?”錢醜問。
“這算什麼。”尹觀不以為意:“我認識一個人,全身沒有一個零件是自己的,還能活蹦亂跳呢。”
錢醜道:“不問問我們為什麼冒著巨大的風險救你?”
尹觀若無其事:“我這條命的價格已經說清楚了,我隻當你們答應我的條件。等我完成你的單,就錢貨兩訖。”
“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們為什麼要救你。”錢醜道:“我們尊重有反抗精神的人,我們珍惜這個世上對強權說‘不’的人。儘管你不能成為我們的道友,我們還是願意救你。”
說完這些,他便一步踏進光裡,消失無蹤。
……
……
天京城的曆史,等同於新啟的道曆。
天京城的輝煌,也與道曆同歲。
它在時空的磅礴之中代表新生,它在時代的輝煌之中代表古老。
數千年前的雪國太祖、現在的黎國開國皇帝洪君琰,曾是天京城內的遊俠兒,頗有勇名。當然,偉大如天京城,隻是他人生的暫旅。因為這座城市有自己的帝王,而他是一個要登上王座而非跪伏在王座前的男人。
建立大暘皇朝的姞燕秋,曾在天京城內遇到一個名叫唐譽的男子,與之相談甚歡,暢飲達旦。他對唐譽的才能大為讚賞,並邀請對方一起建立功業,留下那句千古豪言——
“吾亦有天京,當如日月永恒。”
此事在《暘書》、《荊書》之中都有記載。當然記載的側重點不同,前者重於暘太祖之洞見與器量,後者重於荊太祖不可隱晦的光芒。
如史書所載。
彼時的唐譽隻是笑笑,回答說:“吾蠻夫也,誌不在此。”
姞燕秋則笑而指曰:“汝誌不在日月之下,在日月也。”
當時的唐譽還默默無聞,當時的姞燕秋也隻是初現崢嶸,雖是八賢之後,還未“飛龍在天”。
這次見麵被傳為千古佳話。
所謂英雄之誌,不窘於時也。
在時間和空間的意義上,天京城都是絕對的現世中心。行人腳下踩過的每一塊地磚,都回響著浩蕩的曆史。
行走在這座偉大城市的街道,怎能令人不心生壯懷?
樓約很平靜。
雖然他是當世真人的標杆,是應天府的驕傲。
但在天京城,永遠也不必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
每個時期都有中域第一真,每個時期的中域第一真,都出自景國。
就像前段時間薑望一真對六真,誠然驚聞天下,對於天京城所經曆的斑駁歲月而言,亦不過是無數浪花中的一朵。
時間的河流不曾淹沒這座城市,人的海洋徜徉其中,已近四千年。
樓約走在一條繁華的大街,大街上行人熙攘。
他慢慢往前走,走著走著便往下。仿佛有一個並不顯形的地下入口在前方,他如此尋常地往前,踩著看不見的地階,一步一步地消失了。
而行人顧自來去,仿佛無人驚覺。
這個世界有很多層,許多人一輩子隻生活在水麵上。
嗒。
嗒。
嗒。
在中央天牢,總是能聽到滴漏的聲音。它以無情的、近乎恒定的頻率,提醒著人們時間的流逝。
但你是無法從這些聲音裡得到時間的,它早已被不見天日的痛苦混淆了。
它告訴你時間在流逝,但不告訴你流逝了多少。有太多囚徒的意誌,就崩潰在這滴漏聲裡。
漆黑的穹頂上,有一個細窄的井字口,符文金屬所製的柵欄,仿佛囚鎖著什麼。天光照落下來,在地上也形成一個“井”字。
樓約停在“井”字之前。
“太元真人!”
頭發枯白的桑仙壽,提著一個乾乾淨淨的小木箱,從陰影中走出來,逐漸清晰。立在‘井’字的對麵,隔光如隔岸,溫吞地招呼。
“如你所見。”樓約攤了攤手:“我沒有把秦廣王帶回來。他腦子裡的情報也帶不回來。”
“您一定有您的原因。”桑仙壽輕笑道。
“作為咒道的開道真人,他的確有一些獨特的本事。一旦失去反抗能力就會立即自毀,一旦死去就會纏繞成永遠的詛咒。”樓約沒什麼情緒地道:“他對待死亡太平靜,或許其中有什麼後手。我無法確定這種詛咒會不會對景國產生綿久的影響。對於咒道我看得不夠清楚,此前沒有先例。”
“但您也沒有把人帶回來慢慢觀察。”桑仙壽問:“是神俠還是聖公出手了?”
樓約看著他:“有這麼明顯嗎?”
桑仙壽道:“您已經做好了迎戰一真道的準備,晉王都回歸現世隨時可以出手……必然是發生了您準備之外的事情。放眼天下,除了平等國,還有誰敢在這件事情上攔我們景國呢?”
晉王姬玄貞,乃大景帝國帝室真君。常年在天外修行,實力深不可測。這一次樓約親自去抓尹觀,是做好了一真道出手的打算的。因為姬炎月的死,已經明確就是一真道提供的情報。
而這次樓約親自逐賊,晉王隨時都可以出手,景廷這邊也會密切關注一真道的動靜。一旦有強者露頭,必不能再叫藏身。
“為什麼不會是昭王?”樓約問。
桑仙壽笑了笑:“昭王現在忙著擦屁股吧?齊國的打更人和咱們鏡世台之間共享了一些線索,眼瞅著要順藤摸瓜——”
“不知道暗中那個是聖公還是神俠。暴露晉王的行蹤也未見得能有收獲,得不償失。”樓約道:“錢醜過來救人,我便放他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