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外樓修士的年紀也太大了,瞧得我一點食欲都沒有。”錯身下樓的過程裡,仵官王漫不經心地點評:“肉身也很孱弱,根本沒有收藏價值。”
長裙遮掩下,他的腹部鼓起一個小小的肉球,又緩緩消失。
雖然沒有收藏價值,但也不妨咬一口。
路過的陌生人,還有外樓境修為,作為一個職業殺手,他怎麼都不可能放鬆警惕的。
“是啊。”一旁的林光明道:“靈魂都不飽滿,我是懶得多看一眼。”
他們交談的聲音,當然隻在彼此的耳識中傳遞。
“什麼時候才能抓到徐三呢?”仵官王聲音幽幽:“上次他還罵我是死變態。我放他一馬,他以為他很行。”
徐三這樣的藏品,才是絕珍。
“他確實挺行的。”林光明誠實地道:“我一個人弄不過他。”
“這不是咱倆在一塊嗎?”仵官王白了他一眼:“隻要咱們勠力同心,拿命跟他拚,還怕拚不過他嗎?”
“大哥說得是。”林光明也不反駁,反正誰愛拚誰拚:“走吧,還有活兒呢。”
仵官王歎了一口氣:“有夏島真熱啊,這還沒到夏天!”
就在他們邊走邊聊的同時,那個問茅廁在哪兒的青年,已經蹬蹬地往樓上來。
方便得還挺快!
仵官王風情萬種地往下走,林光明則是禮貌地側身,與那青年錯身後,便一前一後出了客棧。
敦實的青年提著大包小包,腳步輕快地上了四樓,嘴裡念念有詞:“天字……幾號來著?”
他看起來十分猶豫地……站在了天字叁號房門前,開始敲門。
篤篤篤。
敲門聲在空響,長久無回應。
“東家!”
“東家?”
青年一邊敲門一邊喊,甚至手按在門上,做出了要直接撞開的架勢。
吱呀~
旁邊的房門拉開了。
天字,肆號。
苗汝泰站在門後:“你敲錯啦!”
“欸!東家!瞧我這記性。”青年提著包裹往裡走。
苗汝泰又把門關上了,順手開啟一個隔音陣盤,放在了茶幾上。
青年則半蹲在地上,拆開包裹,取出一件件法器來,熟練地在房間裡布下陣法。
對於連真人都圍殺過不止一次的地獄無門來說,外樓修士的確很是一般。但放諸天下,也都是一方豪強,進一步就神而明之,有資格立國了。
尤其苗汝泰作為蒼術郡守的弟弟,是苗家為數不多拿得出手的人物,做事情還是很有手段的。
他鎖定了田家的隱秘人物,但並不急於捕捉,而是先讓手下人,以記錯房間為由,探探情況,他自己則在旁邊的房間裡隱秘觀察。
“好像沒有人啊!”青年一邊布陣一邊說:“沒人回應,也沒有捕捉到人氣。”
“沒有人氣不就是問題嗎?”苗汝泰成竹在胸。
“是啊!”青年也反應過來。
明明這間房都訂出去了,還包了月,怎會沒有人氣?訂房的是屍體不成?
“而且田氏血脈的感應,在這裡異常的強烈。”苗汝泰冷靜分析:“他顯然是躲在裡麵。可能是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在這裡藏身,也可能是在等待做事的時機——這個人戒備心很強,極度謹慎,一點風險都不願意冒。從我進房間到現在,他那邊一點聲音都沒有傳出來,一點道元波動都沒有,顯然就是靜止在某一處,時時刻刻都在審視環境。此人一旦出手,必然石破天驚。你剛剛敲門,說不定已經驚了他。”
“接下來怎麼做?”青年感到緊張:“還是按原計劃嗎?”
苗汝泰靠坐在牆邊,靜靜地思考了一陣:“你剛剛在附近巡察,有發現什麼嗎?”
“我常在島上跑,有夏島雖然來得不多,但也算熟悉。我連茅廁都檢查了——”青年搖搖頭:“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情況。”
苗汝泰再一次確認陣法已經生效,且自己處在巔峰狀態,便扭回頭來,看著這堵牆:“那就看看田家這位鬼鬼祟祟的隱秘直係,究竟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吧。”
他探手按在牆上,道元緩緩流動,木石結構的牆壁,自然而然地拱開一扇門。
他提刀在手,無聲無息地穿門而入,道元瞬間盈身,掐好的道決也精準按出,無數藤蔓如蛇群繞牆漫遊!
但眼前所見的一切,完全不同於他的任何一種猜想——
偌大的天字號客房裡,真的一個人影都沒有,連桌椅床凳之類的都被搬空,隻有一座隱隱散發著血腥味道的陰森怪異的祭壇!
苗汝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扳指,如果房間裡沒有人,那關乎田氏血脈的感應從何而來呢?為何還是如此濃鬱?
祭壇上詭異的咒紋,如有靈性般在石台緩緩遊動。
“大人?”身後的青年有些發怵。
苗汝泰不做理會,走上前去,拔刀便是一斬——
喀!
祭壇主動裂開!
像是避他這一刀。
那詭異咒紋竟如靈蛇受驚,紛逃而散,竟然主動退卻,離開了石台,遊在地板上。
而一具血棺就這樣被推舉出來!
苗汝泰麵不改色,一腳踹開了棺蓋。
隻見得一位全身**的男子,雙手交疊,靜靜躺在棺中。身上的筋絡如植物根須一般,深深紮進棺材底部。胸膛位置,有好幾處刀剜的傷,像是被人生生削掉了肉。
手上的扳指在這一刻如火焰般燙,告知苗汝泰,眼前這一個,就是他要找的田氏族人!
“他……死了嗎?”身後的青年顫聲問。
“還有心跳。”苗汝泰拿刀指著棺內裸人的心臟,依然沉著。
給他勇氣的並不是那堪堪三樓的修為,也不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此刻還在靜海郡作客喝酒的朔方伯。
田氏乃大齊名門。
貿然對大澤田氏展開調查,隱秘擒拿田氏族人,若能拿到朔方伯想要的證據,自是沒什麼話說。
若不能拿到什麼有用證據,而又麵臨田氏問責,恐怕朔方伯會第一時間與他切割。
他當然做好了承擔一切的準備,但本身即有麵對一切的信心。
他的信心來自於他所效忠的人,是神魂深處凝結的黃泉神印。
苗家是鮑家的親家,不是鮑氏的奴仆。
他作為苗旌陽的弟弟,效忠的是鮑玄鏡公子!
而不是朔方伯。
此次出海,明奉朔方伯之命,暗受玄鏡公子之令。
明麵上他是朔方伯在海上撒開的網,是網繩的其中一根。事實上他是玄鏡公子的後手,任務是在暗中引導局勢,要保證事態往玄鏡公子所要的方向發展。
他雖是外樓,但今日他的力量……不止外樓!
“姓田的,你的事犯了!”
他有棗沒棗打一竿地詐了一聲,刀尖遙指,而刀氣如絲,像一朵綻開的吞人的花,瞬間向血棺中的裸人撲去——
也正是在這個時刻,那棺中的裸人,倏然睜開眼睛。
刀氣如千萬縷的銀絲,全都定止在半空,而後如凋花般枯萎。
棺中人迷茫的眼睛裡,有一個接一個的泡影,連珠般炸開。又一瞬間清晰起來,放出難以描述的厲芒!
黃守介感到非常的莫名其妙。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他所臨時接掌的這具身體,乃是一真道徒,鏡世台鏡衛第十三隊隊長蔣南鵬。
什麼“姓田的”?
蔣南鵬是他親自引入組織的一真道徒,他們之間有單線的聯絡方式,且由於蔣南鵬全身心的奉獻,在神魂深處留下了,並將唯一那柄真實的鑰匙交給了他,使得他可以在關鍵時刻,接掌蔣南鵬之身。
當年莊高羨和一真道合作,通過衛國人士、平等國成員梅學林,向薑望出手,所憑借的就是這門一真秘術。
隻不過梅學林身上的是強行構築,開啟一次就會帶著受術者一起崩潰。蔣南鵬所搭建的,則可以作為長期通道而存在。
這也是作為緝刑司道台司首、常年需要坐鎮天京衙門的黃守介,行走外務的重要手段,是通往所謂真實的門戶之一。
蔣南鵬和執司陳開緒再加上中央天牢獄卒所混編的隊伍,竟然整隊失聯,這必然是某方勢力對景國的反擊。
作為一真道的核心成員,黃守介有義務在道首去世、行刑人身死、其餘核心成員都緘藏保身的情況下,為一真道爭取喘息的空間。
而這次外部勢力針對景國的襲擊,叫他看到了機會。
所以他在聯係不到蔣南鵬的情況下,仍然推開,冒險降身,是有著“談”的心思。
外部壓力越大,內部清洗就越難展開。他願意裡應外合,讓廣大的一真道徒,能夠重掌命運。
裸著此身倒也罷了,被人用刀指著也在意料之中——裸身封在棺材裡就很詭異,棺材被築在祭壇上更是邪惡,對方這一聲“姓田的”,則徹底讓他摸不著頭腦。
總不能對麵把蔣南鵬擺弄成這樣,是認錯人了吧?
黃守介探手而前,五指一合,直接將麵前凋落的刀氣儘數握在手中,一把抹去!
“朋友!”他沉聲道:“我們是不是可以談一談?”
苗汝泰眼皮一跳。
果然!
田氏這隱藏的直係血脈,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看到眼前這一幕,他如何還能夠不明白?
這祭壇,這血棺,這一身強橫實力……
至少田氏的直係血脈族人,暗中修煉邪功一事,是絕對跑不掉的!
都不需要什麼霸府仙宮的線索了,僅這一條,就能夠推動對於大澤田氏的調查。
“誰跟你是朋友!邪魔外道!想談?跪下!”苗汝泰瞬間搖動星樓,向朔方伯發信,同時左手一翻,引動先前布下的陣法加持,按出一枚纏龍爭日的大印,狠狠轟落血棺!
這一印轟碎了黃守介溝通的念想。
他發現對方就是衝著一真道來的!
很顯然蔣南鵬的身份早就暴露了,或許他黃守介也早被察覺,隻是對方不能確認他的身份。
今日這一局,擺明了是帝黨針對他這個一真道核心的清洗計劃。為了利用蔣南鵬引他現身,對方甚至不惜犧牲同隊的其他人……那可都是道國中人!
“邪魔外道……嗬嗬嗬。”
一真道視外之路,皆為“外道”。
但偏偏那些外道,也常以“外道”稱“一真”!
黃守介抬掌翻天,頃叫星光遽止,就這樣按住了遠穹星樓,令苗汝泰無法傳訊。而後騰身而起:“且看你們為我準備了何等陣仗,是否合禮,夠不夠割我頭顱!”
他深刻明白帝黨的手段,自知今日暴露後,在劫難逃,已然心存死誌。
但為一真之事業,他必須燃儘餘暉。
至少也要看看,帝黨都準備了什麼!
故以洞真之元神,遽顯此身,鋪開他這個瞬間所能展現的最強武力,掌按苗汝泰:“死!”
僅僅餘波籠罩,那遠遠躲在苗汝泰身後的青年,便化作一團乾乾淨淨的霧。
苗汝泰本人結在身外的甲,也在瞬間被摧滅,一口鮮血狂噴出來。
但在這個時候,黃守介騰身的動作,驟然一滯。卻是身上那些筋絡所牽連的血棺,將他牢牢拉住,如同囚身之鎖鏈,使他不得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