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枯榮院被夷平,已經三十七年過去了。
它好像已經從人們的記憶裡抹去,似乎不曾存在過。
枯榮院的廢墟倒是還在那裡,荒蕪了三十七年,長期作為臨淄的禁地而存在,不許尋幽。久而久之,也就無人再提及。
整個臨淄幾乎見不到和尚。
倒是今年有風聲傳出來,工院裡的大匠們已經著手繪圖選料——說是當今天子有意興建一座望海台,用以誇耀齊國收服東海的武功,與現有的觀星樓相對。選址就在枯榮院廢墟。
對於這個說法,鮑維宏表示懷疑。
他倒是並不懷疑“望海台”的選址,他懷疑的是“誇耀武功”的說法。
作為英勇伯鮑珩之子,且是英勇伯府裡公認最有才能的那一個,他對時局有自己的認知。
當今天子禦極六十六年,文治武功冠蓋曆代,在驕奢享受方麵,卻是沒有什麼值得說的。這麼多年說來說去,也就一個“抵死纏綿富貴長”,但高家世代為海商,靜海高氏在齊人拓海過程裡的貢獻,那些人卻是看不到。
要說今日大興土木,修築望海台,純粹是為了誇耀和享受,怎麼看都不是當今天子的風格。
再者說,以天子之功,如何誇耀不得?以天子之業,如何享受不得?
“雖鳴天下之樂,不足奏其功。雖儘四海之珍,不足享其業!”
像許許多多在大齊帝國元鳳年代出生的人一樣,鮑維宏對天子有最高的崇拜和仰慕——即便是到了看到人生真諦的如今,這份崇拜也僅在對於【死亡】的信仰之下。
唯死亡是至高的公平,唯死亡是一切的最終。
唯有薑述,是真正的天子,堪為萬世帝君!
而望海台的選址,讓人初聽一驚,繼而不免深思。
蓋因作為名門之後,鮑維宏深刻知道枯榮院曾經多麼有影響力。
有詩為證——“東國八百寺,佛光照枕眠。”(《東鄉孤筆》)
當然,似於此等詩句,後來基本都消失了。也就是鮑維宏這樣的世家子,還能在一些當時的隨筆上,拾得隻言片語。
在枯榮院已經覆滅的許多年後,大齊夜遊神,打更人燭歲,還常常在此巡行。
甚至朔方伯當年都親自參與了對枯榮院的戰爭,後來很多年都對此諱莫如深。
以至於當他對枯榮院產生濃烈的好奇,頗為急切地想要究根溯源,厘清當年的曆史,也沒有想過去問一下自己嫡親的伯父,而是自己來探尋答案。
一是知道朔方伯不會說,二是本能覺得,向朔方伯詢問此事,是一件相當冒險的事情。
他當然不可能直接到枯榮院廢墟裡去翻檢曆史,且不說這麼多年過去,還能不能撿到什麼破爛。
單就這人人避而不談的事情,必然存在某種不便討論的真相,更存在某種不願意人們公開討論的力量——他又不蠢,豈能大張旗鼓地問?
鮑氏的車馬行,吃下了齊國境內最大的市場份額,在情報方麵的能力,自也是首屈一指。
憑借著鮑氏的人脈,鮑維宏登門拜訪了許多涉及枯榮院舊事的官員,其中很多都已經致仕了,還在位的,也都已經坐得很高。
好在鮑氏天然有高階,他生下來就有資格與之對話。
此外,他還去了朝議大夫臧知權所管轄的【典院】。他有個好友,正在典院做“知書郎”,隨臧知權修史。可惜對於當年枯榮院事件的詳細記錄,在【典院】之中也是密檔,他的朋友無權調看。
不過枯榮院事件的大體輪廓,【典院】是有相對公開的描述的。
他也借閱了一些雜七雜八的記載,總算是在心裡拚湊出大概的填補。
包括【典院】在內,很多記載基本都是把夷平枯榮院定性為“平亂”。這代表齊國官方的態度。
最後,他來到餘裡坊。
餘裡坊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它曾經是臨淄最窮的地方,流民聚居之地,因為德盛商行的入駐而一改舊觀。
也算是那位本心其實冷酷的博望侯,難得的溫情展現。
但作為鮑氏子弟,鮑維宏來這裡,當然跟姓重玄的沒什麼關係。
餘裡坊在很久以前,久到齊國還未建立的時候,是一個漁民聚居的地方。當時有個名字,叫“漁裡坊”。
不知為何東域曆史如此完備,這名字竟失落了,鮑維宏也是在一部很偏僻的典籍裡見到記載。
當然,他選擇到這地方來的重點在於——
在枯榮院覆滅之前,餘裡坊家家供佛,是枯榮院最虔誠的善坊,甚至被稱為“餘裡禪坊”!
枯榮院還在的時候,餘裡坊三步一香行,五步一齋館,人們僅僅是做些香燭生意,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家家殷實。甚至還有“代奉香”、“代禮佛”的生意,無論有多麼忙碌抽不出時間,隻要使錢,就能在佛陀麵前不失禮。
這地方是隨著枯榮院的敗落而敗落,《東鄉孤筆》上寫,“一朝香火滅,戶戶不得活”。
雖不是明言這餘裡禪坊,但鮑維宏覺得,也沒有更合適的地方了。
他更是請托他父親英勇伯的好友、一位在勤苦書院教書的長輩幫忙,查到一條重中之重的曆史——
武帝朝的時候,那位在枯榮院修行的神秘莫測的“天妃”,就出生在餘裡坊!
正是因為這份貴氣與佛緣的沾染,曆代皇族對這地方有意無意的照顧,餘裡坊才會“善信不絕”,才能夠成為“餘裡禪坊”。
如今俱往也。
無論是“天妃”,抑或是“餘裡禪坊”,都如香爐之燼,已成曆史。
行走在人聲鼎沸的餘裡坊,在這處他以前絕不會踏足的地方,感受著時光的流淌,事物的變遷,鮑維宏忽然想到——
德盛商行對餘裡坊的改變,何似於望海台對枯榮院廢墟的占有?
而餘裡坊淪為窮困潦倒之地,和枯榮院成為廢墟,又有什麼不相同?
如今看來,竟是完全一樣的思路。
先徹底破除枯榮院的影響力,用“時間”和“荒棄”,或許還有“鎮壓”,此三寶殺佛。最後在廢墟上重建,使一切煥新。
等望海台建成之後,用不了幾年,再問枯榮院是什麼,恐怕就沒多少人知道了。
就像如今的餘裡坊,早不聞禪音。
誰能在望海台興建之前,就先一步迎上當今天子的思路,想天子之所未言?
該說不愧是博望侯,襲爵之後短短數載,就已經在朝堂上自成一派,就已經以官道成真嗎?
鮑維宏在這個時候忽然就對枯榮院沒什麼興趣了。
他意識到鮑家的老對手,現今究竟在一個什麼樣的人手裡。哪怕鮑玄鏡天資絕世,等到玄鏡侄兒長大,鮑家真的能與重玄家競爭嗎?
今日之鮑玄鏡,無非是他日之重玄遵。
但重玄遵不也輸掉了博望侯之爵嗎?
心底那種探求曆史的心情,不知為何似火。他本都熄滅,可下一刻忽又燃起,重新炙烈。
枯榮院……鮑維宏發現自己還是想知道枯榮院的曆史,迫切的想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般好奇,但他無法戰勝自己正在猛烈燃燒的探索欲。
所以他停下來的步子,又往前走。甚至有些急切。
根據先前調查的情報,餘裡坊有一個叫“吉嫗”的老婦。三十七年前,就在餘裡坊開香行。枯榮院覆滅之後,她也沒有走,就在這裡獨居,與人占凶問吉,據說有請神之術——當然隻能騙一些無知街坊,但也足夠生活。
餘裡坊長期都很窮困,但越是窮苦,越容易寄望於縹緲。因為實在看不到其它希望。
“吉嫗”是僅有的還能和“餘裡禪坊”扯得上關係的老人。其他人要麼被殺,要麼逃散,要麼改頭換麵了。
當然這也說明她必然不是什麼枯榮院的要害人物,不然朝廷不會容許她到今日。存在越久越說明她或是無關緊要的。
但鮑維宏本就隻是為了探查曆史,他隻需要經曆那段時光的人,又不是求什麼枯榮院的傳承。
沿著記憶裡的地圖往前走,在複雜的餘裡坊七彎八繞,最後終於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
他走到搖搖欲墜的院門前,抬起手來,正要敲門——
吱~呀
院門自己在裡麵拉開了。
裡間站著一個單衣布鞋的纖瘦女子,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那是沒什麼感情,但非常危險的眼神。
鮑維宏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一步!
眼前這女子,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一個寂寂無名的人。
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卓越的天賦,隨便一個稍微有點力量的人,都能將她輕易捏死。
她隻是一個侍女……
可她是薑望的侍女!
從青羊鎮開始,就一直跟著薑望。
薑望封男爵,她就替薑望管封地。
薑望封南夏,她就去南夏。
薑望離齊了,甚至把德盛商行的乾股交給她。
她實在是默默無聞的一個人,是這麼不起眼的樣子,可誰又敢小覷她?
如今,她更已經是燭歲的弟子!
“英勇伯府的鮑公子?”看著來人一驚而退,獨孤小纖眉略沉。
“你認識我?”鮑維宏竟然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獨孤小自覺才能平庸,隻能把可以做好的事情都做好,操心老爺懶得操心的事情。
不止是鮑維宏,整個鮑氏上上下下說得上有份量的人,她全都熟知。
亦不止是鮑氏。
曾經老爺在齊為官,齊國官場她也記得個七七八八。
但這些,她自不會跟鮑維宏講。
隻是問道:“鮑公子也是來找吉嫗求簽的麼?”
院子裡的女人,實在單薄,也因為這單薄,而顯出一種銳利來。
有那麼一瞬間,鮑維宏感到靈魂深處好像有一種癲狂的**,仿佛要裂心而出,讓他急切地想要抹掉一些什麼,但又遽止了。
莫名的,他對枯榮院的好奇,和探究欲,又淡了下去。
他愣了一下,道:“啊,是,是的。”
“那我就不打擾了。”獨孤小淡淡地看他一眼,從他旁邊走過。
鮑維宏靜立在那裡,有片刻的思忖。
獨孤小為何也來找吉嫗呢?
難道她需要求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