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她也是來找當年的舊人,尋枯榮院的曆史嗎?
鮑維宏忽然就意識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暴露了……就暴露在剛才的那個問題裡。
正如獨孤小不需要找吉嫗這樣的老婦人求簽,他鮑維宏也根本不需要求簽。
所以獨孤小問他是不是也來求簽,他下意識地的以謊言回應了真相!
探究枯榮院的曆史,畢竟不是什麼罪過,所以他倒也並不驚懼。隻是對這聲名不顯的女子愈發警惕,乍看泯然人海,細究卻單薄鋒利……真像一柄見血封喉的蝶翼刀。
跟在薑望這等自身武力絕頂,又不怎麼經營勢力的人身邊,其實是一種浪費。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客人。測吉,還是測凶啊?”
鮑維宏回過頭去,看到裡間那堂屋門口,走出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嫗,正向這邊探來渾濁的眼睛。
還有測吉或測凶的說法?
他試探著道:“吉?”
老嫗咧開缺牙的嘴:“客人,今日所求之事,都能如意。您一定會逢凶化吉!”
說著,伸出那枯皺的手來。
鮑維宏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在這隻手掌上放了兩個刀錢。
這就求完簽了?
就算是騙人……也未免太敷衍!
……
……
獨孤小曾是陽國的一粒塵埃。
但今日在已經坐穩東域霸主寶座的齊國,她也是很多人都不能夠忽視的存在。
鮑玄鏡尤其不能!
因為他非常明白,接觸了獨孤小,就等於接觸了薑望。
正如他隨時可以借力量予鮑維宏,薑望也隨時可以降神跡於獨孤小。
薑望是獨孤小一人的神!
在曾為幽冥神祇的鮑玄鏡眼中,獨孤小體內那方神印的輪廓,信仰力量的傳遞,是如此清晰。
就在鮑維宏於“吉嫗”門口愣住的同時,朔方伯府裡,正硬著頭皮同鄭商鳴天真尬聊的鮑玄鏡,也有一霎如泥雕木塑。
今日大凶!
短短一天之內,已經出現了很多次意外。
出門辦事,意外遇到白骨道最後一位白骨聖女。
他幾乎本能地就想吞道果以填補自身,以為鴻運當頭“天佑我”。
但卻莫名其妙地被武道真人鐘離炎盯上了,一頓羞辱和暴揍,等他忍氣吞聲到結束,又遇到剛好巡街至彼的鄭商鳴,被他反複乾擾,以至於什麼事情都做不成。
海上那一步棋,是針對霸府仙宮,也是針對大澤田氏的落子。他既著眼於鮑家在齊國內部權勢的蔓延,要補完自身的修行路徑,也真心希望爺爺能夠再進一步。
為了確保事情如意發展,他還特地讓舅爺苗汝泰去掌控局勢,暗授以黃泉之印……卻迎麵遇上了疑似有洞真實力的田氏隱藏高手,被一擊而滅。甚至於那一滴本該記錄消息的黃泉水滴,也都遲遲未歸,不知何在。
現在通過英勇伯家的鮑維宏,去查一個枯榮院的曆史,也能碰上薑望的人!
薑望是他最大的克星,是降世此身唯一的缺憾,也是成長速度恐怖、現在已經有足夠實力滅殺他的人!他自己想要把握薑望的情況,都隻是通過太虛幻境朝聞道天宮,沒說直接跑到雲國或者星月原去。
豈能有如此意外的相逢?
於今日之他和今日之薑望,所有的意外相逢都是危險!是對他而言的危險。
就像道曆三九一七年,他在楓林城的降臨,也是對薑望來說不期而遇的危險。
時局不同了。
若不是他對鮑維宏並不是直接的控製,而是間接的引導,且引導十分之隱蔽。若不是鮑維宏此行的目的隻是探究枯榮院曆史而已,並不具備不能暴露的危險。
若不是他及時清醒過來,壓製了鮑維宏神魂深處的【忘川印】,沒有讓鮑維宏在那種驟然爆發的危險感受下失控出手……
他此刻麵對的就是薑望驟降臨淄城,一劍將他梟首。
什麼苗家鮑家朔方伯,誰都救不了他!
齊國絕世天驕的名頭,在薑望麵前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薑望若是殺死了他,殺了也就殺了。
齊國人大概都會主動找他鮑玄鏡該死的原因。
即便是對他寄托重望的爺爺,恐怕也會先問一句“為什麼”!
那麼,是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為何如此的……不順利。
“玄鏡?你怎麼了?”溫柔體貼的鄭叔叔,又開始了他的關心,還探過手來,試鮑玄鏡的額溫。
見並沒有什麼異常,才繼續寬慰:“你不要有壓力。發生這樣的事情,並不是你的問題……”
鮑玄鏡在座椅上抬起頭來:“是啊,我也不想的。”
這時候的鮑玄鏡,平靜得讓鄭商鳴有些意外。
之前還是一副羞憤欲死的樣子呢!
這麼快就能恢複過來,也不枉自己放下公務,在這府中耐心陪伴。
看來自己的耐心和溫暖,給了這孩子很大的安慰呢……
或許正是因為自己小時候淋過雨,懂得童年的孤獨和難堪,所以長大後才會為彆人打傘!
當上北衙都尉之後,一心鑽營官場,鄭商鳴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純粹的感受。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關心和理解,信任、真誠和共鳴,讓他有了久違的感動。
他誠摯地道:“等你好一些了,叔叔帶你去玩耍。臨淄好玩兒的可多呢,我聽說你每天都在讀書、修行,想必是沒怎麼接觸過——”
“好啊。那就今天去。”鮑玄鏡說。
鄭商鳴點點頭:“那就過幾天——欸?”
他愣了一下。
帶鮑玄鏡去玩,隻是這麼客氣地說,並沒有打算現在就讓鮑玄鏡答應。在他看來,這孩子外表活潑開朗,內心敏感謹慎,還需要時間來感化。
且他自己公務繁重,真個哪天想要出去玩耍,也都得提前湊好休沐時間才成。
但鮑玄鏡既然點頭,既然這麼迫不及待,他若是推辭,難免叫這孩子傷心。
“好!”鄭商鳴熱情回應:“咱們收拾收拾就出發!”
他又有些遲疑地看著鮑玄鏡:“你的腹痛……好些了麼?”
“我已經好了……”鮑玄鏡顯出幾分不願提及的羞澀,又天真地期待:“鄭叔叔帶我去郊外春遊嗎?”
他的眼神黯淡了幾分:“爺爺從來都不準我出城……”
“啊?啊哈哈,對!”鄭商鳴露出一個‘被你猜到了’的表情:“我就是要帶你去郊外春遊!去換身衣服,跟你娘親說一聲,咱們這就出發!”
鮑玄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鄭叔在此稍等。”
看著這位小伯爺依賴的眼神,鄭商鳴欣慰地笑了。
他隨手拿起腰牌:“本官有公務出城,一般事務轉至祁副使案前。”
想了想,又吩咐道:“臨淄郊外有什麼風景好的地方,速速具陳於我。辦公要用。”
說起來,小孩子的眼睛,可真是明亮啊。
像一眼活泉。
……
……
黃泉之水如滴漏,自有夏島的客棧,一路墜下深海。
無論是礁石、海浪、遊魚,亦或是彆的什麼,都無法阻止它的穿行。
它真實存在,而又有虛假的倒影。
它穿梭於人性,又有神性的渲染。
最後終於穿越了所有阻礙,抵達了無底之底,冥冥之空。
滴~答!
它落進一眼活泉中。
一瞬間的水麵漣漪,如此溫柔地開放,像一朵睡蓮懷抱人間。
這是一眼清幽的泉!
泉裡的每一滴水都很乾淨。
令它渾濁的,是它所經曆過的人世間。
那渾噩的光影,濁黃的顏色,都在途中被沾染,都在水中被洗淨。
水麵有倒影。
岸邊坐著人。
在這無底之底,冥冥之空,在這現世與幽冥世界的渺渺罅隙、無儘之時空裡,竟然藏著傳說中的黃泉。
而竟然有人,在此獨坐!
水中映著的那個人,長相倒不出眾,身穿麻衣道袍,有著親和的笑容。
岸上坐著的那個人,眼神疏離,靜坐泉邊,手持一支釣竿,釣線無鉤也不觸水。
代表死亡的泉,有著活意。坐在這裡活著的人,卻仿佛死去。
水中倒影是他的思念,而他疏離的眼睛仿佛遠眺世外,既不在現世、幽冥,也不在眼前。
他看到那茫茫之地,劫無空境。
在那劫無空處,立著一緘默的男子,以不可測的目光與他對視。
其人青衫玉冠,而仗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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