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關乎生死的時刻。
還是在東海。
“哈!這真是一個危險的地方!”
田安平仿佛聽到神俠在這麼笑。
這危險是如此迫近,形容得具體一點——便如長劍貫入喉嚨中。
是的。就像那一次鬼麵魚海域麵對薑望……
彼刻的薑望要是不能從天人態的影響下掙脫,那他就會死在當場。
多虧了薑望的強大,他才那樣靠近死亡。多虧了薑望的強大,他才不必死亡!
說起來死亡從不遙遠。
隻是已經走過了,這才波瀾不驚。
就像神俠所告知的,不久前薑望正窺視於自己的潛意識海中。他的確有很多秘密,現在還不能跟薑望這麼有趣的人分享——事實上若看到這扇妄真之門的人是薑望,他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
被鮑易逼到這一步,倒是並不讓人意外。
他研究過大齊兵事堂、政事堂裡的每一位。包括已經退下去的,或者死掉的那些。
不同於這世上絕大多數的庸碌存在,能夠躋身大齊帝國權力中心的人,都是非常有探索價值的人。
也正是因為清楚鮑易的難纏,所以在確定有掰扯的空間之後,他毫不猶豫地下了殺手。
單就殺死鮑易這件事情來說,對方偷偷調查田氏,想翻陳年舊案,意欲以他為功,甚至把親家那邊的苗汝泰都派到海上來……這已經是世代為敵的架勢。在齊國的政治框架裡,隻要符合政治規則,鬥生鬥死都合理。
此為必要置之死地的理由。
而鮑易在沒有任何實質性證據的情況下,直接出手,阻他成道,這是生死大仇!是鮑易先破壞了規矩。
這是直接動手的借口。
所以他動手。
他殺鮑易一定會惹得天子動怒,但事情本身有掰扯的餘地。天子一定會給他懲罰,但想來怎麼都不至於直接將他斬首。
世上從來沒有被阻道者還要留手的道理。在人生登頂關鍵時刻,他對來犯之人做出什麼樣的過激舉動,都符合自衛的定義。
至於堂堂朔方伯,活得好好的,為什麼突然針對他,他雖然心中有了答案,倒也不必繼續追索——人都死了,針對自然就不存在了。沒有了鮑易的鮑氏,不過是掌中之物,很快就會被那些衣冠楚楚的食客撕碎。
他日鮑氏,昔日柳氏。
原本留一縷鮑易的殘魂讓葉恨水來見證,甚而追索前因後果,倒也無傷大雅。
但鮑易看到了那扇剛剛消散的妄真之門,甚至有可能看到了剛剛離開的神俠!
那麼鮑易就隻能神魂俱滅,且必須在葉恨水出現之前就消失。
現在追索鮑易為什麼能看到那扇門,已經不重要了——不必低估鮑易的力量。也不排除是神俠故意逼他做選擇。甚至那不太妥當的運氣,也能夠作為解釋。
田安平難得聽到了心跳聲——
並非他自己,而是來自於葉恨水。
這位大齊近海總督,現在驚怒也緊張!
而他田安平必須立刻做出選擇!
超過三息,選擇就不存在了。
是叛逃,還是束手?
若選擇叛逃,他就要試一試麵前這位統禦近海的頂級權勢人物,在近海總督官職的加持下,究竟有何等戰力。他能不能儘快解決這場戰鬥。
叛逃的方向有兩個——第一,加入平等國;第二,效忠海族。
這兩個方向都不是多麼美妙,東海的波瀾才埋葬了名為錢塘君的天鬼,這無羈的海風才見證了平等國的孱弱。而海角之碑足見大勢何在,海族差一點就和滄海一起被埋葬。
當今之世,沒有哪方哪界比得上現世人族。現世之中,沒有哪方勢力比得上六大霸國。
這是他這般不守規矩的人,還始終守著一條隱約的線,停留在東域齊國的原因。
他沒有底線,但他能夠存在於這個國家,必須有一條不能越過的線。
但選擇叛逃,至少他的命運仍然在自己掌中。他要怎麼走,會遇到什麼,都是可以預見的。
若選擇束手就擒,他的生死就全然不由自主,全看鮑易死前到底傳遞出去什麼!
任何一個強者都不可能忍受生死係於他人之手的窘迫。
他現在完全能夠理解鮑易死前的那個笑容——
你田安平敢賭嗎?
這是田安平咧嘴的原因。
他在鮑易這樣的老前輩身上,看到了有趣的地方。
這種生死一線的感覺,令他覺得這個世界並不枯燥。也讓他更進一步體會那關於【線】的道途——那麼纖細又那麼脆弱,時刻徘徊在毀滅的邊緣,也因此擁有纖薄的力量。
嘩啦啦。
孽鐐搖動在空中,如死蛇般靜止。
田安平垂下了手。
這即是他的選擇。
葉恨水仍然站在那裡,與田安平保持了相當的距離,但整個近海群島已經成型的體製正在發揮力量,大齊帝國的國勢在近海總督身上彙聚,卻在斬雨統帥身上剝離。
控製霸角島、崇駕島的政令已經發布,調動決明島大軍的軍令也已經抵達,夏屍統帥祁問已經做出回應!
“田大帥,你是否應該告訴本督……這裡發生了什麼?”葉恨水這時才問。
現如今在整個近海範圍內,葉恨水就是唯一代表國家意誌的那一個。
田安平看著他,仿佛看到了他背後正端坐著的霸國天子。
海浪翻卷,竟如悲歌。
“葉總督。”田安平毫無波瀾地說道:“如您所見,朔方伯阻我成道,我將他殺死。”
他決定一賭。
就賭這生死任之的恭順,讓天子覺得他仍然可用。
就賭這受封十年仍能另辟蹊徑,久受質疑還能無損絕巔的資質,放在任何一個戰場都能為國家贏得勝利的才能,讓天子可以稍稍壓製怒火。
剛才鮑易說他傳出了消息,但他傳出消息的那一步,是在他看到妄真之門以前。
就賭鮑易傳遞出去的消息與妄真之門無關。即便有關於他田安平,也全是沒有實質證據的捕風捉影!
葉恨水麵無表情:“好。你殺了朔方伯。”
田安平看著他,並不說話。
葉恨水冷冷地道:“此間事由,本督一無所知,田帥最好已經有了完整的解釋,最好它能夠在兵事堂通過。”
他作為近海總督,是來為田安平護道的!他也確實在這麼做,不僅跑去跟薑望對話,還第一時間趕來阻止鮑易……可他斷然不曾想到,趕過來之後,是要為鮑易收屍。
同朝為官這麼多年,他深知鮑易的能力,從來沒有想過這樣一位功勳卓著的伯爺,竟是以這種方式謝幕。心中情緒,實非言語可表。
田安平仍然帶著那該死的微笑,隻是合舉雙手,表示自己聽憑發落。
風雨驟消,驚雷散去,一縷星光姍姍來遲,落在了他的肩頭。
阮泅的目光已經落下。
剛登絕巔的田安平不做半點反抗,任由星光流淌,俄而結連成索,將他的雙腕縛住。
星光一霎在高天,田安平直接被繩索扯著拖進了星河,自此向臨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