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洄遊的龍光射鬥,還在奮力死戰,後方劍主投降,令它一個倒栽蔥,跌落雲空,直往泥地裡插。
與飛劍修士為戰,斷劍分生死都不算什麼,飛劍本就是性命交修,剛極之術。常常交鋒於一瞬,贏則摧枯拉朽,敗則劍折人亡。
唯是膠著鏖戰,唯是敗而不傷,才體現差距。說明另一方始終從容控場,將極致鋒利的飛劍握於指掌。
仙龍勾手如水中撈月,將可憐兮兮的龍光射鬥撈在手中,對此劍道:“寶劍兮,寶劍兮,所托非人,棄你如敝履!不如花開另葉,雀飛彆枝,隨我去罷!”
向前甩了甩手:“拿去!拿去!今日洞真,前方無路,我正不知如何跨越。要浪跡天涯去也!便留此劍,予你懷緬!”
說著他竟真個轉身。
“欸——”仙龍笑著攔住他:“閣下遠道而來,劍壓星月,薑某不得已而應之,怎麼倒像我在欺侮你?”
笑著笑著,他不笑了,因為他發現向前竟然很有幾分認真。不由得問道:“當真要走?”
今日的向前,仍然胡子拉碴,滿麵唏噓,仍然目無神光,懨懨似欲睡去。
但他卻是已經想得明白了,反笑道:“早晚有這一日。”
其時劍華如月,沐浴其身,他語氣淡然:“若我終生不能洞真,深負‘唯我’之名,我必渾噩於神陸,畢生東望不敢近。今既洞真,有望絕巔,這件事情我便必須要做——因為此劍唯我,當世無他。”
“我走到這裡,我要更往前。”
“然而在飛劍落幕的時代,絕巔何其難也?”
“我曾在天馬原深處痛哭,因為知道前方無路。永恒劍尊未永恒,飛劍還沒有成為時代,就已經破碎。”
“鐵石鑄劍可也,斷劍縱能重續,難再有絕世之鋒。”
“薑夢熊碎劍為拳,吾師折劍天涯,燕春回渾渾噩噩。我資質不如我師,才情遠遜軍神,今現世無路,當遠跡天涯。”
在那些看不到希望的日子裡,也不知他想了多久。
總之他做了這樣的決定。
很平靜,就像當初他指召飛劍,決定和薑望一起戰鬥。
彼刻他們麵對的當然也是強敵,但今天,他要挑戰向鳳岐當年都沒能跨過去的那座絕巔。
“我將往鬥、牛所照之星域。探索龍光射鬥全新的可能,但這柄飛劍,我不能帶。”
向前極認真地道:“它是我的倚仗,是我的性命交修,也是我的知見障。我一身本事都在這柄飛劍上,但要想超過我的師父,我必須先將它放下。”
原來今日是來告彆!
仙龍一時沒有言語。
往前姓向的雖也天涯獨行,但星月原這裡總有他一個落腳點,他也總會兜兜轉轉又經過,躺個兩天,蹭些酒飯,又走遠。
但這次不同。這次一彆,可能永遠不再回來。
薑望早知人生長旅,總有離彆。但總是不太能習慣。
向前又道:“聽說安安和褚幺行俠天下去了,你有你的安排,我也不去打擾。告訴他們,我來看過他們,也給他們留了些劍術作業。”
他自顧自地笑了,接著道:“我的飛劍就留在你這裡,請你替我保管。有朝一日,此劍橫空,光照白玉京,便是我歸來之時!”
他的意氣風發隻維持了瞬間,又頹了下去:“若我不再歸來,你就把它折了。此道絕途,莫再誤人。”
“或者有一天——”他看著薑望:“你找到了辦法,便幫我找個傳人吧。”
仙龍搖了搖頭:“我又不懂飛劍。若你都找不到辦法,我肯定也找不到。”
“你會有辦法的。”向前說。
他很認真地重複道:“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了。”
仙龍沉默了片刻,忽笑道:“出去轉轉也好,畢竟宇宙遼闊,有無限可能——就是怕你懶在哪處,大夢不醒,睡忘了故人!”
向前亦笑:“洞真千載壽,總歸死前能想起來。”
仙龍瞧著麵前的老友,認真說道:“你曾告訴我,你見師如神。但我想,劍越心中神,方擷彼岸花。你肯定能超過你師父,越過一切你曾以為永不能攀登的山峰。”
他又翻手取出一張迭好的青羊天契:“此去路遠,天涯叵測,送你一枚護身符,算是你我相交的見證——莫忘歸途。”
向前一跳老遠:“嚇!什麼醜東西!”
迎著薑望無奈的眼神,他又笑了笑,回複幾分認真:“飛劍之道,有進無退,不是敵死,就是劍碎。我不打算留後路,你也彆給我留。沒有超越一切,唯我獨行的勇氣,我絕無可能再往前走。”
青羊天契不肯要,赤心印肯定也是不肯留的。
薑望當然知道他這樣或許才是正確的,的確是唯一有希望的選擇,可也不免為友人擔心,又囑托道:“若有急事,訴之玉衡,觀衍前輩會第一時間轉告於我。”
“停停停!拿我當薑安安呢!”向前一手豎攔,一手並指輕輕劃過額前,那雙死魚眼便恍惚刹那,複歸唏噓:“你剛才說什麼,我已忘了!不要再講些亂我道心的話。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廢物,鼓起勇氣不容易。”
仙龍歎了口氣,終隻道:“白掌櫃的在家,不打算跟他聊兩句嗎?”
向前擺擺手:“怕他妨我!”
就此一縱而起,遠赴天邊。
“對了。”
有劍光一縷,懸垂長夜。向前最後留下的聲音道:“《神秀詩集》要少看,那玩意毒性重——你看你都想作詩了!”
仙龍沉默半晌,終是道:“金玉良言!”
在此送彆老友的時刻,他忽然想起許象乾。
提筆便欲寫信,但想了想又頓筆。這廝廢話太多,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這具仙身還要修行。
最後轉身回了酒樓。
……
白玉京酒樓十樓之上就不對客人開放,
自十樓至十一樓的樓梯處,往前是淨禮小聖僧坐在這裡,接待他的開光生意。童叟無欺,要價不菲,儘都貼補了酒樓。
如今小聖僧是沒空再來了。
樓梯的轉角,供了一座神龕。
打開門做生意的地方,供一尊財神也是很合理的。
當然,供的是女財神就更合理了。
仙龍上樓的時候,正看到暮扶搖在此駐足,靜而有思。因而走上前去:“暮尊者,您是當今之世,神道造詣最高的存在,未知對這商神之路,有何見解?”
“原天神解錮證本不久,更有蒼圖神在,我區區陽神,何敢稱‘最’?”暮扶搖很是謙謹:“這商道和神道的結合,確是才情天縱,隻可惜兩界合世太晚,我又閉門久鎖,未見先代財神,不能與祂討教。深以為憾!”
薑望本能地就想說“當代財神甚肖其父,或能為尊者解疑。”
但又將這句話按下去。
他私心當然是希望暮扶搖能夠指點葉青雨神道的修行,可是在暮扶搖還未被送進太虛閣的時候開口,難免有攜勢壓迫之感。縱然心中沒有此意,暮扶搖也沒法子拒絕。
想了想,他說道:“超脫在論外,自見尊者英姿。往前所見神道,什麼遲雲山神、無生教祖、白骨尊神,都不過爾爾!”
“遲雲山神?”暮扶搖皺眉。
祂是不知此神,但想來能同白骨並列,少說也是尊幽冥神祇。
“那些花架子泥菩薩都不足掛齒。”仙龍擺了擺手,進入正題:“我是想問尊者——您看眼前這尊財神,有沒有被奪尊的可能?”
若說他對燕春回有什麼擔心,這就是最嚴重的一點!
葉淩霄當然不會給自己的女兒留禍,但人生不是按部就班的話本,燕春回也不可能貼著葉淩霄的意誌走。
再者說,葉淩霄當初同燕春回交易時,也沒有說立即就奔著死去。其同一真道首的交鋒,是兩隻拳頭相撞時,拳心藏著的劍尖,撞著了對麵藏著的鐵釘。一夕風雲,蕩碎了過往。他或許沒來得及有太妥當的安排。
那麼,燕春回有沒有可能通過與葉淩霄的交易,把握了財神的一部分本質,奪尊而據?
這種可能性一旦發生,葉青雨還真的難以抵抗。
暮扶搖沉吟片刻:“僅就‘奪尊’這件事來說……奪神之事,常有發生。畢竟神的根本在其格,不在其靈。譬如社稷大位,德者而居,都是有爭奪可能的。”
祂語氣悠緩:“往早了說,開辟神話時代的蒼天神主,就是奪神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