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汝成以敏合廟主的身份,手持大牧符節,這完全可以代表大牧帝國。
他在冥界建立的蒼圖神帳,又完全可以代表蒼圖神教。
若說這是塗扈有意引導的結果,那麼肯定是希望這些人能夠通過大牧符節和蒼圖神帳做點什麼。
但在完全想清楚之前,不能貿然行動,不然很容易弄巧成拙。
“現在有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薑望立在仙舟之上,問麵前這對剛剛離開草原的夫妻:“牧國到底在哪一年建國?”
赫連雲雲張了張嘴,但又沉默。
趙汝成亦然不語。
這個問題太簡單,恰恰簡單,又涉及根本!
天子建國,是一切故事的開始。對於牧國的曆史而言,簡直就是在問——構成這個世界的基礎是什麼。
在“曆史”二字上,薑望自然更相信司馬衡。
《史刀鑿海》的含金量,早已經被無數人無數次驗證。
可問題就出在這裡——
按照《史刀鑿海》的記載,牧國建國,是在蒼圖神曆二七五四年,道曆一三零三年。
可赫連雲雲說,牧國史書《牧書》所載,牧國建國是在道曆二十八年。
司馬衡是不會錯的。
可赫連雲雲也沒有錯!
不僅因為她是赫連皇族出身,理當更知道牧國曆史。也不僅因為她洞世之真,能夠把握曆史真相。
更因為薑望清清楚楚地記得,僅在《史刀鑿海》之中,就有相悖的一條。
比如《景略》記載,景欽帝時期,具體在道曆一一一零年,發生了“五國天子會天京”事件。
這五國天子,乃是荊、牧、楚、秦、暘!
倘若說牧國是在道曆一三零三年才建國,那麼在道曆一一一零年,參與威迫景欽帝,切割萬妖之門利益的那位牧國天子,又是誰人呢?
最後還有一個鐵證。
【執地藏】在幽冥勸降兩帝時曾言:“……唐譽、赫連青瞳、嬴允年,乃至於洪君琰、宗德禎,互相阻道,各自成敵。是以國家體製四千年,天下裂而各分,橫成天塹。”
曆史可以改變,超脫者的認知,卻可以跳出已知的變化,溯源根本。
【執地藏】的話語,說明赫連青瞳和嬴允年、唐譽這些蓋世豪傑是一個時期的人物,彼此有過直接的交鋒。
所以要說赫連青瞳在道曆一三零三年才建國,這就有了巨大的衝突。
但司馬衡怎麼會犯下如此明顯的錯誤?
即便司馬衡筆誤了,讀過《史刀鑿海》的人那麼多,其中也有薑述這樣的霸國天子,他們竟都認?
除非這也是正確的。
就像現在去翻儒家開蒙經典《三字經》,正確的記載一定是“龍君酒,饗賢才;鳳九類,德不違”。
可堅持“鳳五類,德不違”的人,難道就是錯的嗎?他們也是在堅持曾經存在過的曆史真相!
從道曆一三零三年建國,到道曆二十八年建國。
這兩個時間點完全搭不上邊,中間有一千二百七十五年的曆史空白!放在任何一個國家,這都是不可能出現的曆史混淆。尤其是在霸主國。
於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巨大的曆史缺失,根本沒可能填補,但於草原,或許又不算什麼。
因為這段所謂的空白年月,也始終在蒼圖神曆的範圍內。
眾所周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牧國並不能代表草原。蒼圖神教才是草原霸主!
牧廷和聯席長老團在很多年裡都地位平等,牧國國主和長老團的首席長老,是在蒼圖神教之下並列的存在。
倘若牧國始終是蒼圖神教之下的附屬,是神恩沐浴下的一個工具機構,那它什麼時候成立,什麼時候衰亡,還真是毫無意義的事情。想說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時候。
就像雲國也是一個國家,采取聯席決議製來維持國家運轉。
可誰會記得那些參與聯席決議的,到底都有誰?連薑望都不記得他們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具體有幾個。
歸根結底,真正代表雲國的,隻能是淩霄閣。
把道曆一三零三年之前的牧國曆史抹掉,讓赫連青瞳建國的故事,發生在道曆一三零三年。
道曆一一一零年的五國天子會天京,其中的牧天子,也未嘗不能是蒼圖神教的神冕大祭司!
之所以前者成了《史刀鑿海》裡的真實曆史,後者還沒有,以至於產生了如此撕裂的巨大矛盾,大概率是因為……赫連青瞳還存在。一切還沒有徹底完成。
而之所以《牧書》還沒有變化,是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不算完全的信史,它的刀筆在牧國皇室的手中,任由赫連王族勾勒——豈不見《牧書》之上,現在連神曆都沒有了。蒼圖神曆不久之前才被女帝廢除,赫連雲雲所誦的一字一句,都是道曆之中。
曆史在改變。
不僅僅是赫連青瞳在蒼圖天國裡的曆史記載改變了,赫連青瞳在人間的建國史也在改變!
赫連青瞳和蒼圖神之間的影響,是雙向發生的。
前者修改神史,後者修改國史。
甚至於這一刻薑望追溯故我,他想《史刀鑿海》上關於赫連青瞳建國時間的變化,應該發生在他第一次出使草原的時候。
也就是在草原王權壓神權的那段時間,大牧王庭自己的曆史也悄然變動。
在這之前他讀史書,曆史應當並不如此。
恐怕不僅僅是蒼圖神出了問題。
牧太祖也出問題了!!
赫連雲雲和趙汝成沉默的原因正在於這裡。
他們明白了薑望的問題是什麼,而身為牧國一份子、身在局中的他們,理所當然地生活在曆史中,隨著曆史的改變而改變。
他們不可能驚覺問題,因為那不是問題,那也是曆史真相。
他們是憑著自己的智慧,和對牧國的了解,猜到了這一局的危險所在,而在立於超凡絕巔、又身在局外的薑望這裡,得到曆史的確認。
在這種影響世界、改變曆史的超凡層麵,所謂“洞真”,往往都是管中窺豹,隻能洞察片麵的真實。
到了衍道絕巔,才是自己創造“真相”的人。
所以赫連昭圖那一句“妹子,你何時能絕巔?”,此時再咀嚼,也就有了更複雜的味道。
“我知道了。”薑望說。
沉默已是答案。
他又問道:“你們覺得,塗扈可以信任嗎?”
赫連雲雲認真地思考許久,最後搖了搖頭:“我現在不夠冷靜,給不出答案。但我……我仍然覺得,赫連昭圖是可以相信的。”
趙汝成則說道:“雲雲的母親是第一個完成帝權壓神權之偉業的皇帝,功業直追牧國太祖,我相信她的判斷。”
倘若塗扈不可靠,赫連山海不會選擇親赴蒼圖天國,留他獨製草原,甚至……給他殺鄂克烈的權力。
“我明白了。”薑望說道:“既然如此,就聽從他們的安排。你們兩個,先隨我假身,仍乘此舟,去白玉京酒樓住下,那裡絕對安全。有個叫暮扶搖的神祇,會保護你們。你們就在那裡,等進一步計劃。”
他又探出手來:“小五,將符節予我。立在冥界的蒼圖神帳,應是等我去看。”
趙汝成取出那尚未交還的大牧符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