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支裝飾著白犛牛毛、上麵刻滿了草原文的銅節。
鑄成竹節狀,堪堪一握。
赫連雲雲握拳懸於其上,以拳心血滴於此節,鄭重道:“以赫連雲雲之名,奉君此節,許代赫連在外,全權國事。”
趙汝成是禮卿,歸國又離國,而未歸其節。赫連雲雲雖然誓言退出儲爭,卻也未被斬去王女身份——當然都有還沒來得及,赫連昭圖不想做得太難看的原因。但或許,這也是一種提醒。
薑望將此符節握在手中,而便一步踏出。
在趙汝成跟赫連雲雲的眼中,隻見得那符節一恍就消失,三哥還兩手空空,立在舟頭。
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剛才的密談隻是一段幻念。
見聞仙舟仍在飛馳,一路風景逝如流光……
星月原,到了。
……
……
今夜的草原格外空曠,空曠得很有些寂寞。
或是因為肆虐的白毛風終於在此安靜了片刻。
或是鎮河真君所帶來的龐然的壓力已經消散。
或是斯人……已乘仙舟而走。
赫連昭圖並沒有長久地眺望,他擺一擺手,示意朱邪暮雨帶著軍隊退去,
在漸隱的雲境長廊之前,他解下身上的長披,親自為金曇度係上,口中道:“元帥辛苦。”
金曇度何等老辣,這時已知事情有些不同於想象。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不止薑望的實力超出他預計。大牧帝國的兩位殿下,也跟他的認知有所不同。
這是危險的!
他常常教導金公浩,當一個人對世界的認知頻頻出錯,那麼他已經死期不遠。
這話卻是不必教金戈的,金戈的當務之急是認知自己。
“老臣以為……”金曇度慢吞吞地說:“殿下會取出一副新的披掛。”
“薑真君都知關心老帥,請您回府休息,孤豈忍頻勞元帥筋骨?”赫連昭圖抱住他,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拍:“金帥是國之支柱,鐵浮屠乃天下勁旅。草原安定,全賴您維係——萬請保重自身。”
金曇度一時動容,張了張嘴:“殿下——”
赫連昭圖卻已經鬆開他,轉身和雲境長廊一起消失。
隨之消失的還有赫連良國,還有天邊的一柱璨光。
……
雲境長廊貫通整個草原,赫連昭圖大踏步行於其間。
完顏青霜緊緊地跟著他。
“白毛風肆虐,第一個受損的就是雲境長廊。”完顏青霜道:“也虧得這段時間赫連雲雲全力修補——”
修補【雲境】的大牧皇女,卻沒有想過用它做點什麼,而是仍如之前,向整個國家公開。最後竟用來調動他赫連昭圖的私人軍隊。
她看著自己丈夫的側臉,莫名期待從這位永遠看不出心底事的丈夫的臉上,看出一星半點的歉疚。
可是那張堂皇明朗的臉上,什麼都沒有。
赫連昭圖隻道:“雲雲可不是個天真的女子。”
正因為她不天真,才格外顯出信任。更因為她格外信任,您才應該有那麼點抱歉——不是嗎?
完顏青霜這樣想著,畢竟隻道:“殿下現在可稱‘太子’了。”
赫連昭圖當仁不讓地點頭:“的確舉國之勢,係孤一身。天下大權,儘然在握。”
“太子現在要去哪裡?”完顏青霜道:“這不是去至高王庭的路。”
赫連昭圖沒有回答她,隻是悶頭往前走。
走過了相對平靜的一段路。
風雪飛在雲境外。
“你已到了。”赫連昭圖說。
完顏青霜俯下眸光,看到的是連綿軍帳,烏泱泱的戰馬群。
“烏圖魯?”她訝聲。接著便一下子握緊了劍!
“替孤執掌這支騎軍,等待至高王庭的命令。”赫連昭圖淡聲吩咐,就像吩咐下屬。
他們結為夫妻,就像一柄彎刀,配了一副弓箭,如此才是戰士完整的行頭。刀和弓箭在馬鞍上都有各自的位置,仿佛天生就該在一起。但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從不逾越和親近。
完顏青霜慣來是冷漠的,她甚至不去問她的父親怎麼了。但問道:“太子呢?要去哪裡?”
烏圖魯對國家的忠誠不用懷疑,赫連昭圖當前已經徹底掌控局勢,也根本不需要再強握軍隊——除非局勢還會有變化。還會有什麼變化呢?
赫連昭圖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忽地笑了:“去迎風雪。”
完顏青霜心裡鬆了一口氣——
原是要繼續清掃白毛風,徹底贏得民望人心。
在已經抵定大局的現在,還這麼不肯放鬆,這位已為國儲的夫君,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讓人放心。
她忽然就明白為什麼讓她掌控烏魯圖了——這也是萬全的準備之一。
但很奇怪的,她又覺得赫連昭圖這會兒的笑容……過於燦爛和溫柔。
好像很久沒有這麼對自己笑過。
她是個要強的,權力也好,修行也好,想要什麼都自己爭取。當初嫁給赫連昭圖,也是她自己提著劍,堵住了正在跟朋友喝酒的赫連昭圖的門。
把酒樓裡的其他人都趕走,然後跟赫連昭圖一條條的分析,為什麼自己應該成為他唯一的王妃。
她告訴赫連昭圖,她能幫赫連昭圖什麼。她也讓赫連昭圖知道,她要從赫連昭圖這裡得到什麼。她描畫他們的未來,倒像是勾勒牧國未來的版圖。
那天她說了很多很多,比如赫連昭圖要成為牧國的太子,她要成為烏魯圖的統帥,他們是夫妻也是君臣。是明君良將,也是草原上最匹配的姻緣……
她隱約記得,那時候的赫連昭圖沒怎麼說話,隻是醉眼惺忪地看著她笑。
便如今日這笑容。
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她絕不願承認,其實她很羨慕赫連雲雲同趙汝成的感情。夫妻彼此能夠幫助,又如膠似漆,成天的甜膩在一起。就連輸掉了一切,也要說些“生同林、死同墓”之類的話。
當然她不羨慕“輸掉”。
“早點回家,現在不用那麼辛苦。”——完顏青霜本想這麼說。
但話到了嘴邊,她仍隻道:“太子牽心國事,乃天下之福。”
夫妻二人便作彆。
各赴各的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