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棺是凜冬仙術裡極強的一式,在【長壽章】得到補全之後更是如此。
但薑望自不滿足於隻是跟在洪君琰身後,就像他放絕學於朝聞道天宮,從來不滿足於以前的自己。
坐雲頂仙宮者,目光在九霄之上。
以仙道總章【淩霄章】為統禦,以【長壽章】、【如意章】為輔弼,才有了這道【如意·千秋棺】。
在原術凍結道則、凋零壽數的基礎上,對於神意也有很強的針對。因此能夠進一步瓦解目標的抵抗,深化千秋棺的凍結。
左丘吾靜靜地站在山河盤裡,受燕朝山河所鎮,左手提著的竹簡一支,也成了冰雪所覆的劍。右手沾染的白棋粉末,卻在掌心顯現一個清晰光點——
李一的劍,從開始到現在,從最初到最終,一直指著他,像一根把他釘在時光裡的長釘!
鬥昭提刀靜懸而不語,獵獵舉風的身姿,映照在冰麵上。
黃舍利就在這時如大鵬飛落,足踏景風,黃袍覆雪。她威風凜凜地半蹲在冰棺,五指張開往下按,推動了時間。
在如此龐大的冰棺裡,左丘吾靜佇山河,毫無反抗姿態。
直至壽數凋零三百三十二年零三個月又七天,他才緩緩睜開眼睛,又說道:“我知道他的痛苦。”
他想說他現在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可崔一更隻是神臨境界,在修為被鎖住的封鎮中,一步步看到的是壽儘老死。是無能無力,是努力卻無用。
可崔一更是局勢一無所知的那個人!
左丘吾卻是深思熟慮後,自己選擇的承受。
這不是簡單的壽數相抵,二者所感受到的痛苦,根本不可以等量。
眼前的這位老院長,不單是史學大家,更是素以研究人性而著名的大儒。不可能不懂得這些。可是現在卻這樣說。
薑望隻感受到他的頑固。
“崔兄如果聽到你這麼說,他會非常傷心。”薑望道。
左丘吾靜了一會兒,說道:“我們在正確的道路上走,總會丟下一些另有正確的人。”
他輕輕搖頭,語氣輕緩但堅定:“沒關係,隻要這條路是對的,我們總會在終點相逢。真正正確的那個人,可以書寫最好的結局。”
薑望不再跟他說崔一更了,也不爭辯什麼是正確,這件事情已經失去了討論的意義。
他隻是靜靜看著山河盤上的人:“貴院婁名弼信奉的治世主張……你支持嗎?”
“你以為我是平等國的人?”左丘吾饒有興致:“在心裡給我安排了什麼身份?聖公,神俠,還是昭王?”
薑望道:“看你走的是哪條路。”
“平等國三尊,是公,義,理。翻遍史書,字字難尋。”左丘吾手中那支竹簡,冰霜逐漸化去。雪水點點,如時光漏滴。他說起平等國的時候毫無波瀾:“我輩修史以求明也。且不論道途如何,我現在輕易地被你鎮壓在這裡,還有資格執掌平等國嗎?”
“你的實力擔得起。”薑望沒什麼波瀾地說:“這冰棺根本封不住你。”
左丘吾定眼看他,倒是並沒有否認自己的實力,隻是感慨這些人知道他的真正實力,還如此堅決。當真勇者無懼。他搖了搖頭:“我雖著史,不崇舊途。婁名弼的主張與我無關。”
薑望仍然看著他:“平等國裡絕大部分人信奉的,也正是所謂新天。他們都要改變這個世界,不是通過舊書。”
左丘吾淡然道:“薑真君未免太瞧不起歐陽頡,瞧不起景國。鄭午都被揪出來了,我若是婁名弼背後的人,怎麼可能逃得了嫌疑?”
“說的也是。”薑望隻是順便的試探,故並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轉道:“左先生,我的同僚去哪裡了?翻遍貴院史冊,獨他不見。”
左丘吾微微揚頭:“說起來你們還有另外一個朋友,什麼卞城閻君……祂先於你們走進書裡,給你們探路。現在處境可不是很好……不打算管嗎?”
“那家夥死不了。”薑望漫不經心地道。
“你這樣說,祂不會傷心嗎?”
“如果祂知道傷心的感受。”
“你知道,死並不是最深刻的折磨。”
“左先生。”薑望的語氣認真了幾分:“你既然已經見過祂,應該知道。所謂‘折磨’,對祂而言,不是一個有威脅的詞。”
左丘吾輕呼一口氣:“你可知……《禮崩樂壞聖魔功》?”
薑望瞬間斂去了眸光:“先生知我擅煉魔也。”
左丘吾道:“所以你也知道,同樣一部魔功,有沒有不朽之性,是兩種意義。”
薑望若有所思:“所以卞城閻君看到的崔一更是……”
左丘吾道:“聖魔。”
薑望狀似無意地撣了一下衣角,掠過白日夢橋的雨,便落在勤苦書院的湖心亭。
自邊簷滑落的點滴,停在重玄遵的指背。他略看了一眼,隨手在那無人的棋盤上落了一字,便抬靴踏出此間。
千秋棺中,薑望沉吟道:“據我所知,聖魔君兩千多年前就已經被殺死,迄今為止,還沒有新的聖魔君誕生。”
“聖魔和聖魔君不是一回事。現在那是聖魔功的自顯——你應該見過血魔,奄奄一息又惡形惡色的那個……聖魔類似於彼。其力量受魔功本卷的完好程度製約,在沒有魔君統禦的情況下,不算特彆強大。”左丘吾說著,又補充道:“但是對付現在的卞城閻君,足夠了。”
薑望青衫靜止,指間穿梭著告死之鳥的虛影:“我越來越不明白了。先生究竟意欲何為?”
左丘吾張了張嘴,似乎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卻沉默。
那支冰雪化去的竹簡上,刀筆淩厲,鐫字清晰,刻字曰——
“桃李不言。”
似為此誌。
嘩嘩嘩。
被鬥昭一刀卷走的翻書聲,重新又響起。
在左丘吾腦後,也真正顯現了一本紙質書。卷頁泛黃,堆塵數秋。
這次要翻過去的,不止是一根手指的華萎。
以其立身之地為中心,召天應地的波紋誕生了。
天地之間的種種規則,都落筆成了文字——風,雨,雷,電。雲,霧,霜,雪。
這些字都飛快地流動,全都與他擦肩,一如時光長河的消逝。
他要翻過這“山河禁”,也要翻過這“千秋棺”。要跳出這潛意海,也要翻越這白日夢。
儒家萬古第一術,其名曰……【春秋】!
此術號稱“九賢絕響”,據說是諸聖時代九位儒家賢者聯手創造的儒門大術,又說“非史家不傳,非宗師不注。”
隻有真正經學深厚,又修為足夠的大儒,才可以對這門術法稍作補益。
曆代修訂之下,此術之強,已是神鬼莫測。曾被暘太祖姞燕秋盛譽為——“橫絕諸般術”。
【六爻山河大燕禁】此刻已是盆中景,左丘吾乃景中人。
眼看春秋改歲,此景將要被翻過,那橫壓一世的青鼎也要被掀開——
啪!
一隻大手,按在了青鼎上,手背青筋如山脈起,隻手鎮山河!又見日月天印現天庭,雙眸驟轉為金陽雪月,薑望以此至公而無情的天瞳,定眼讀春秋。
指間仿如虛形的告死之鳥,在這一刻被放飛。發出歡暢的嘯叫。
極致霜寒的千秋冰棺,恰是告死鳥的自由天空。
凋壽凍道的力量肆意漫延。
風雨雷電死了,雲霧霜雪也死了。
往古之人亦死,來今之人亦死,記史之人死亦死矣!
左丘吾霜上眉梢。
他終於意識到薑望遠比他所認知的、所想象的更為強大,這些踩著時代洪流的天驕,顯現在人前的每一次戰鬥,都隻是過去的留影,根本追不上此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