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般響的時焰爐火裡,有嘩嘩嘩的翻書聲。
在《勤苦書院》這部故事的諸多篇章中,有一頁早就被他撕下來了。卻非舍棄,而是獨存。
此刻時焰焚身,蠟炬成灰,有太虛閣的會議記錄為引,這一篇便浮現。
那些文字似流光掠影,飛鴻踏雪而過。可是以鐘玄胤為主角的勤苦篇章,就這樣被所有人都看到——
一月,存疑。
三月,小苦染魔,囚之。魔意十年方解。
六月,他們該來了。
九月,曾先生失蹤,遍尋不得。吾立字記其事,執筆記其貌。記得。
二年冬月,人心惶惶。翻出一張古琴譜,試著修複。
除夕,不知誰在前院放爆竹,聲似舊年。我提筆寫了新桃符,前日耗力太過,傷勢未愈,手有些抖,字不甚好……算了,總比薑望強。掛上。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四年,天空有血月,像凶兆。我上去抹了幾次,抹不掉,算了,挺好看的。
三十一年,雪。凍雪殺人,寒刀不歇,魔在天意中。死十七人,皆銘墓誌。凍傷六十四人,救醒後大都懨懨。他們說沒有希望。怎麼沒有希望呢?前院的荷花缸凍沒了荷花,我在缸裡存了一些雪,釀酒。
兩百一十九年,隱約感覺不是這個年月。
三百七十七年,久壽未必長幸啊,徐先生終於死了,趙先生在壽宴上瘋了。沒有人流眼淚,他們都不會哭了。我沒有說什麼,記下這些故事。
六百七十年,天空再沒有亮過。
七百一十一年,六月,他們該來了。
八百年,嘿,整數!
……
這些就是“鐘玄胤事不至”的“事”!
漫長的人生,隻是書中的一篇。
在崔一更的曆史篇章裡,所有人都死了。他獨自在六爻山河禁下,獨立月門中,日複一日的練劍,日複一日毫無寸進地等待衰老。
在鐘玄胤的曆史篇章裡,怪事一年年的發生,書院一天天的衰敗。
鐘玄胤以身為冊,將所有人所有故事都記下。認真寫字,努力生活。
他相信他不會被遺忘,他相信他的同僚會來找他。
他相信他記下的每一筆,都是有意義的。
直至於今。
直至太虛閣的會議記錄,將他的篇章喚回。
在巍峨的【天地時光爐】中,在那燃燒的時焰之上,鐘玄胤平靜的文字,終究彙成了章。
一卷鋪開的竹簡,如歲月長河上的遊船。人們終於看到鐘玄胤的虛影,他獨坐竹簡,在時光的河裡不斷變幻。
所有人都靜看。
在這段煎熬的書院曆史裡,他隻是默默地努力,他隻是從不停筆。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閒下來的時候,他偶爾會坐在湖心亭,眺望遠空。
也許在等待什麼,也許在思考什麼。
後來他抱來一塊大石頭,有一刀沒一刀地刻著。勤苦書院裡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怪事發生,他總是要去處理。有時數月不來湖心亭,有時能連著來坐三五天。
慢慢他刻了一張石桌,兩張石凳。
又慢慢地把石桌,刻成了棋桌。又雕了兩隻棋盒,磨了兩盒棋子。
他打算自己和自己對弈,不是打發時間,而是借此推演破局之法。
每一顆棋子,都浸透了他的經曆和認知。
當他終於完成最後一刀,第無數次抬頭望向遠空——
他終於看到了那些人。
張揚的、桀驁的、緘默的、嚴肅的……曾經吵得麵紅耳赤,有時拔劍相對,但還是並肩往前走的那些人。
他的眼神很平靜,聲音也是淡淡地:“迷路了啊?”
他又嘟囔一句:“要不是老夫耽誤這麼多年……”
就這一眼,他已經發現,黃舍利和劇匱也都踏上絕巔——他成了太虛閣裡唯一的洞真!
這片刻的情緒,倒像是其它都無關緊要,他隻懊惱於自己慢了一步的修行。
《勤苦書院》這部書,受限於目前的品級,囿於此世者,不存在修成絕巔的可能。這自然製約了他的躍升。
須知在失蹤之前,他就已經在絕巔門外。
洞真壽限一千兩百九十六年!
他已經枯耗了大半。
所幸他還是那個看起來溫文儒雅,偶爾開口毒舌,下筆絕不留情的鐘先生。
時焰終究燎上了這頁篇章,鬥昭下意識地提刀欲阻,卻發現焚燒一切的時焰,卻未損傷此篇分毫。
隻有左丘吾的燭淚,滴落在其中。
以鐘玄胤為主角的篇章世界裡,下了一場久違的雨,永恒的長夜,已經被月光撕開。
獨坐湖心亭的鐘玄胤,一手捉著刀筆,一手握著棋子——
數不清的文字,從他的筆鋒下飛出。
左丘吾的燭淚,滴在文字上,叫萬事都發生。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今聖者死,而道傳春秋。
鐘玄胤所記住的那些人,一個個又凝現。
他所記下的那些時光,那些風景,如春風掠楊柳,繁花滿庭院。
一切都回來了。
爆竹聲聲如舊年,圍坐篝火人可親。
正如重玄遵先前所說——“曆史最後是要記在紙上的。”
“哪個真哪個假,要看你走出去的時候,帶的是哪一本史書。”
勤苦書院的最終結局如何,取決於這部《勤苦書院》最後留下的是哪一頁曆史。
左丘吾窮儘所有,正是要把變成曆史!
而眼下這些,鐘玄胤以身為冊記錄的一切,崔一更執劍一心貫穿的所有,他這個老朽的院長,以餘命灌溉複蘇的一切……這一切,正是他理想的未來,最好的篇章。
鐘玄胤怔然坐於石凳,他體內停滯了多年的力量,這刻不受阻止地拔升!
絕巔之門,一推即開,他還在大步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