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十年發生的諸多大事,全都能夠如實記錄嗎?有些所謂的真相,是能夠去發掘的嗎?
齊國的長生宮主薑無棄,是因什麼而死,牽扯當年怎樣的皇宮秘事?
熊谘度的十年養望,究竟是怎樣一局,三分香氣樓是如何逃楚,這些都能夠細究嗎?
景天子當年宴請長河龍君,究竟說了些什麼,長陽公主姬簡容,宴上果真隻是舞劍嗎?
荊天子唐憲歧的親哥哥,當年讓出皇位,為國而死,死前將獨子托付給唐憲歧——這就是今天的賢王唐星闌,其才能遠勝於荊帝骨肉,是曾和姬白年交手不落下風的存在。荊帝之所以猶豫不決,遲遲不定儲位,真是在意血脈傳承勝過帝國大業嗎?
……
太陽底下無新事,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各家有各家的不能言!
司馬衡相信他的刀筆能夠刻寫一切,也必定要刻寫一切。
可是他馬上就要死了,再也沒有人能給司馬衡補窟窿了!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然而他也明白,他的哀意對司馬衡也毫無意義。
為了不受乾擾地完成《史刀鑿海》,司馬衡究竟付出了多少,割舍了多少,旁人或許不清楚,他難道不明白嗎?
這是一個不會被任何事情動搖的人。這一點在過去的時間裡,已經一再證明。
所以他隻是看著,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禮恒之一度抬起了手,可是又放下。
對於司馬衡,書山的態度也是複雜的!
身為當代禮師,他怎麼能不支持這個追求真相的史學宗師?史家的豐碑,正是司馬衡立起!
可身為儒家宗老,他又怎能不顧念左丘吾奄奄一息的顧念?如何能讓司馬衡再回來,陷勤苦書院於水火?
他明白這話說得其實不對,陷勤苦書院於水火的,不該是司馬衡,而是那些無法坦然麵對曆史真相的存在。那些惱羞成怒的,自恃強大,根本不尊重曆史的存在。
可禮製歸禮製,道理歸道理,現實是現實——書山已不是儒祖坐鎮的時候,早已擋不住天傾的風雨。那株折斷的十萬年青鬆,還不能夠讓人清醒嗎?施柏舟的死,還不夠明確書山的位置嗎?
倘若今天成功伏殺七恨,儒家的腰杆還能直挺一些。
但畢竟失敗了。
禮恒之看著孝之恒,孝之恒也看著禮恒之,最後都無言。
就連太虛閣眾,在這件事情上也難以統一意誌。且不說鐘玄胤已經尋回,太虛閣沒有更多的乾涉勤苦書院事務的權柄。像鬥昭若是性子起來,是不管那些的。
可有一個問題他也不能回避——司馬衡究竟做錯了什麼,以至於讓這些不相乾的人,要下死手將他永遠驅逐在曆史墳場中呢?
最率性的鬥昭也在猶豫,最不涉塵事的李一,找到鐘玄胤之後已經準備回家。而太虛閣中聲名最盛的存在,還在抵禦他的魔氣呢。
最與這件事情相關的鐘玄胤,還在努力把握躍升後的力量,努力掌控聖痕留刻的《勤苦書院》。左丘吾加強了聖痕的鐫刻,有意牽製鐘玄胤的心神,讓他所選定的書院未來,避開道德的困境——司馬衡是鐘玄胤的老師,左丘吾是鐘玄胤的院長。史學是他的道路,勤苦書院是他的家。他要怎麼去選?
是以此刻的【黑白法界】,竟然詭異地安靜了。
然後是司馬衡的聲音響起。
“左丘吾,你總是徒勞地做太多。”
司馬衡當然注意到這裡發生的一切,但他的這隻眼睛裡,沒有任何波瀾。這隻棋眸映照一切,但什麼都不影響。它看到所有,但什麼都不擁抱。
隻有那如刻刀般的聲音,還在慢慢地說:“那都是庸人的筆墨。”
在這樣的時候,他還要殘酷地說左丘吾是庸人!
相較於旁觀者的怒色,被這樣輕蔑的左丘吾,自己反倒是平靜的。
“左丘吾確實是庸才一個!”隻剩一顆頭顱的左丘吾,很平靜地說:“我遠不如你。從來都是。”
“我最多隻能寫寫時代建築,隻能曲筆,無法直書。”
“我早就不記得什麼史筆如鐵的理想了。”
他承認不如,但不自怨自艾,他坦陳曲筆,卻又異樣的固執。他放棄了理想!可他沒有因此變得渺小。他說:“我隻想要書院裡的孩子們都活著。”
“那麼——”司馬衡的聲音說道:“史家這塊牌子,我要從勤苦書院摘走。”
左丘吾看著他,第一次有了驚訝的神色。麵對七恨的連番落子,對於局勢的一再失控,他都不曾如此動容。
因為他聽出了司馬衡的去意。
這個隻專注曆史真相,從不會在意任何人感受的人。這個一心求道、筆刀之外無它事的史家第一人……他竟然也會做真相之外的考量嗎?
左丘吾曾無數次地想要勸他改變,卻又明白那些話不必出口。司馬衡不會改的。
等到司馬衡真正有所改變的時候,他竟有些無措了!
“我其實從來沒有想過回來。”司馬衡說道:“我隻是想……看看。”
“在這裡的每一念,都是時間的淩遲,計以千萬年的刀割,我常常會忘記到底熬了多久——我,想家了。”
司馬衡是一個捉刀刻書,從不表露情感的人。以至於這偶然表露,也如刀刻一般生硬。
“想家”兩個字,出口尤為艱難。
他終於是說下去:“我想看一眼。就看一眼。”
“但我不會再回來。”
誰也不知道,說出這句話的司馬衡,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他是史家的精神領袖,有門徒無數,有名有姓的弟子也有很多,在整個儒家的地位也是舉足輕重。
而當初他死裡逃生後,想要回到現世,聯係的唯一一個人,就是左丘吾。
因為這是他唯一的朋友,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但左丘吾,把他推回了【迷惘篇章】。
時間在【曆史墳場】裡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因為時間正是在那裡消亡。偏偏他肩負執筆記史的責任,又必須要記得時間!
所以他承受的折磨,遠勝於其他意外淪陷者。
一邊意如刀割,一邊感受深刻,必須要記得。
可是他對左丘吾沒有恨。
這麼多年站在窗外,他從沒有真正推門。除了今天這一眼。
不會,再回來。
哐當!
時窗就此關上了。
【曆史墳場】的痕跡,已經被清掃乾淨。
隻有呼呼呼呼的時光之風,吹散的都是過往。
寒窗苦讀,各執一論,互不相讓,握手言和,對酒當歌,鮮衣怒馬,載月讀書,笑見霜發……
曾經的故事,也發生了很多。
忽然想起司馬衡問的這句話——“我們相識相交多年了,卻從未相知嗎?”
到了這樣的時刻,左丘吾的殘顱也燃儘了,僅剩最後一雙眼睛。
“從來無人知你如我,從來無人知我……如你。”
這雙疲憊的、一直注視著時窗的眼睛,緩緩的,緩緩地閉上了。
焚於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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